第18章 荀陽釋恨(四)

青衫夾襖的家丁面面相觑,乖張地朝碧笙圍了過來。她不斷地向後退,只是早已退無可退。

清寂的死巷中,空無一人。大雪夾雜風聲呼呼,沉谧到令人可怖。碧笙的脊背倚靠在斑駁的牆壁上,寒意刺骨。

只怕,饒是她如今死在這裏,怕也不會有一人知曉。

怔楞間,碧笙心中揚起絲絲密密的恐懼,放蕩開來。指甲嵌進掌心,眼簾緊閉,毫無知覺地喃喃道:“軒哥哥……。”

正當她攥拳閉目,不敢再抱一絲期望之時。猛然跌入一個溫和的懷抱,熟悉的紫檀氣息萦鼻,令她頓生一股劫後餘生的喜悅。

蕭承軒清絕的眉眼,倒影在碧笙的眼底,宛若一副遺世獨立的畫卷。驟雪紛飛,他徑自脫下藏青鬥篷,覆于碧笙羸弱的肩上,将她緊緊包裹住,攏于滾燙的胸懷之內。

亦是霎那間,十幾名黑衣大氅的男子不知從何處而來,排排而立。目光冰冷徹骨,有嗜血的氣魄。面目慈容的家丁,不禁被眼前陣仗吓的倒退了好幾步。

自巷外而來的肥碩男子,還不知發生了什麽。腆了腆肚子,眼神猥瑣四處搜尋着,堂而皇之道:“本少爺家小娘子呢?”

家丁圍成一團,阻礙了他的視線,提腳狠狠踹了一腳面前礙眼的家丁,道:“問你呢,本少爺家的小妾哪去了?!”

家丁應聲倒地,擡首指了指巷內肅穆整齊的黑衣人,唯唯諾諾道:“在、在那裏。”

臃腫的男子不怕死地向黑衣人群走去,猛一跺腳,滿身的肥肉悠然抖動,道:“你們可知道本少爺是誰?”

嚴正的黑衣,紋絲不動。他只得自言自語道:“本少爺可是城主府上的二公子易凡珏,識相的,快些給我滾開。”

沒人理會他,他憤然出聲道:“誰敢跟本少爺搶那小娘子,有種的出來!”

威嚴的黑衣如潮水般湧退至一旁,自巷內走出男子一襲煙青色錦衣,漢白玉鑲嵌的紫金冠,在冬日辰光照射下,光耀綽約。

待看清來人的面容,肥腆的男子不禁雙膝跪地,聲音中滿是顫抖:“殿、殿下。”身後家丁,随着主子的屈膝,頹然跪下。

“哦?這不是易漢麟家的二子嗎?”蕭承軒面色沉郁,嘴角微勾,揚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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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回殿下,小人正是。”跪于雪地中的易凡珏,想到他方才的舉動,回答地戰戰兢兢。

蕭承軒心不在焉地瞥了瞥跪在地上的易凡珏,而後低頭輕攏起懷間少女的鬥篷,溫柔地為她拂去頭頂的落雪,道:“本王記得,你方才說,想要納本王的碧笙為妾是嗎?”

蕭承軒已是怒火中燒,連他都不願意委屈碧笙分毫,如今居然有莽撞之人,說要将她納作妾室。

“小、小人不敢。”易凡珏早已吓得屁滾尿流,全身已經癱軟,倚靠着一旁書童的支撐,方才沒有倒下。自問他自小作惡多端,但也從未闖過這麽大的禍。如今知道,那少女是淩王心尖尖上的人,已是後悔莫及。

淩王殿下久經沙場,睥睨天下,乃是令月厥國聞風喪膽的羅剎戰神。倘若早知道,便是借他一百個膽,他也是不敢造次的。

“你可知,她是誰?”

“小、小人不知。”

“她乃是本王的未婚妻子。如今你要将她納作妾室,這可讓本王如何是好?”蕭承軒低眸,笑的輕蔑張狂。

早已吓得魂飛魄散的易凡珏,連連恐慌磕頭,額間觸動地面,撞擊沉悶,連聲道:“小人知罪,懇請殿下責罰!”

“小人無意冒犯王妃,懇請娘娘恕罪!”吭吭地磕頭聲響徹在死巷之中,詭異而靜谧。

蕭承軒眼中有饕餮的滿足,執起碧笙微涼的掌心握了握,不悅地開口道:“怎麽這般冷?”

碧笙清麗的曈眸中,入目的冰涼,比這一月初雪更為寒上一分。

使盡力氣,恨恨地推開他,眼底怨恨難掩道:“蕭承軒,你除了會這般仗勢欺人,還會什麽?!”

語畢,褪下那一方藏青的鬥篷,奮力地朝巷外奔去。蕭承軒彎腰執起鬥篷,伴同少女腳步,快步追上。

抄手擒住碧笙微涼的雙手,重新為她覆上鬥篷,無奈含笑道:“碧笙,都這麽久了,快別鬧了……”

被他反手握住,碧笙無法掙脫,恨聲道:“以一己之私,将我像金絲雀般的囚禁着,這便是淩王殿下最擅長的嗎?!”

“你若是偏要這樣以為,那也随你。”蕭承軒不顧碧笙眼底的恨意熊熊,淺笑着将鬥篷絲帶挽作一枚結,眉眼中蕩漾着寵溺。

碧笙的恨燃燒熾烈,而他卻永遠是一副視若無睹,任你随心所欲的模樣。

整整五月,她處處抵觸他,不顧人前人後,對他皆是一臉冰冷。她放不下那些國恨家仇,更無法逼自己與仇人之子朝夕相處。她恨不起他,亦愛不起他。

碧笙的語氣,漸漸軟了下去,皚皚的初雪,垂落在她的低垂眼睫之上,撲閃玲珑:“蕭承軒,我對你無意。以後……亦不會有情。”

蒼雪茫茫,染的荀陽城一片慘白。斑駁的青石板長街上,一身藏青鬥篷的少女,與身畔煙青色衣裝的男子,遙遙相對,倘似情深意濃。

許久之後,碧笙方才擡首,情意懇切道:“蕭承軒……”

“放我離開,可好?”

靡麗的面龐上,滿是哀傷楚楚。五月間,她已經對他極盡了憤恨,她已無法再繼續恨下去。為今之計,她只能趁情愛尚未蝕骨時,選擇逃離。

蕭承軒擡手,将碧笙輕柔地按進懷裏,容不得她掙紮,一錘定音。“對不住,碧笙。我……離不得你。”話語中的強硬,已勢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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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絲沾染落雪,瞬間化作一片銀白。蕭承軒徑自牽着碧笙,朝回程的路途走去。

途經石拱街橋,街畔的一簇臘梅開的妖冶,枝頭間鵝黃的朵葉,絢爛争芳。冬日裏難得的花香撲面而來,竟有些隐隐的暖意。

蕭承軒陡然的駐足,令碧笙疑惑重重。只見他注目凝視着那株臘梅,神思飄的極遠,俨然沒有了方才的朗笑舒心。

碧笙随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向去,臘梅姿态尋常,毫無迥異。她想,許是他想起了什麽罷了。她靜靜地立在他身旁,不言不語。

長久後,蕭承軒才幽幽開口,寂寥的黑眸中,浸染了少有的悲傷與遺憾:“碧笙,我記得……幼時,曾聽舅父說起。母妃她……最愛的就是這荀陽城的臘梅了。”

他鮮少與她說起這些往事,有時無意說起,也不過一筆輕描淡寫而過。

不過,她一直知道,他過的并不好。母妃早逝,父兄傷他不遺餘力,她經常會悲憫地想,若是她與他不隔着國仇家恨,那麽,她定會給予他溫暖——傾盡全力。

如今,看他眸底的哀傷畢現。她竟然有些怨恨,怨恨那些沒有給過他溫情的人。

他劍眉微擰,神色中有淺淡的苦澀,緩緩道:“往年裏,我最不喜在這雪日裏外出。如今為了你,卻也出來了。”

碧笙沒有說話,她不知該用如何的言語,去寬慰他。

他自言自語的呢喃着,聲線黯淡:“我母妃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大雪天。雪大到,幾乎掩蓋了這世上所有的陰晦。”

“那時,我不過才五歲的年紀。而如今,我都快有些記不清她的模樣了。”他笑的苦澀,凄涼。

“但我終究忘記不了……她死的時候,還那樣年輕。前幾日還與我念叨着,肚子裏的是弟弟還是妹妹,第二日就失足溺斃在禦花園的小河裏。

正月的時節……她被撈上來的時候,早已沒了氣息。只是手還護着肚子裏的孩子,不肯松開。”

蕭承軒的曈眸之中,恨意洶湧翻雲,幾乎吞噬一切:“碧笙,你可知道?僅有一月、僅有一月,母妃她就能給我添一個弟妹了。”

碧笙未有回答,只是輕輕晃了晃與他十指相扣的手掌,溫柔地示意他,別再去回憶那些凄楚的過去。

緊扣着她微涼的指尖,蕭承軒緩緩道:“我那時還天真的以為,母妃不過是失足落水的。直到後來——我在她一直不願松開的掌心裏,發現了那枚鸾凰佩。

那枚鸾凰佩,乃是我父皇賜予孝恭皇後的,天下僅其一枚。孝恭皇後貼身佩戴,又怎會落入我母親之手,唯一的解釋早已了然。

我不甘母妃冤死,冒着那年漫天漫地的大雪,徑直去銮極殿向我父皇告狀。結果呢,他讓我跪在雪地裏,整整五個時辰。到後來,終于見着他,他卻只是輕松的敷衍我到:人都死了還去追究些什麽。

人道帝王無情,只嘆……我悔悟的太晚。”

碧笙幾乎可以想象,紅牆金磚極盡繁華,琉璃瓦礫白銀點綴。雍容的皇城之中,年弱的小皇子,孤苦無依地跪在銮極殿的長廊之上,任風雪呼嘯,染了他一身冰霜。同時寒徹的,還有一顆曾是溫暖的心房。

陡然間,心,疼到顫抖無力。

藏青的鬥篷驀然翩飛,在空中劃起一陣優美的弧度。她抽手反抱住他,面頰貼于他冰冷的脊背上,指尖緊锢住他硬挺的身軀,試圖不讓徹骨的回憶侵蝕他不複溫暖的心房。

“別再去想了……”

蕭承軒回首,溫熱的掌心,覆上碧笙面頰,将他輕柔地攏入懷間:“我幼年失母,雖是孤苦,但也算是一方歷練。況且那些回憶再苦痛,亦不過是過眼煙雲。”

他望向碧笙,眼底皆是難以掩飾的溫柔,幾乎要溢出水來:“後來遇上了你,方才懂得,何為溫暖,何為幸運。”

“怕是此生——再難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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