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荀陽釋恨(七)
又是一年上元佳節,桑青鎮的集市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火紅的長龍連接成串,一直綿延到天地深處。越是民風淳樸之地,這節日就愈發隆重。
彼時,碧笙正拉着四處張望的幺妹,往回程走。她原是不願意出門的,只是抵不住王嬸一家的熱情,便也出來了。
“碧笙姐,我想要這個。”幺妹指着小販攤位上的一個兔子花燈,嘟着俏麗的紅唇,好不可愛。
“不行!我們得趕快回去,你爹爹和娘親還在等着我們呢。”碧笙輕輕刮了下幺妹的鼻尖,莞爾一笑。
幺妹吃痛的捂住,大喊道:“不要!今天不買我就不回去了。”
碧笙清麗的曈眸裝作發怒般的睜圓了,低頭朝幺妹道:“幺妹,你再不乖,我等下就告訴你娘親!”
幺妹最怕王嬸了,一聽到碧笙要告發她,就低頭可人地絞着手指,擰了擰她的衣角,澄淨眸子裏漾起了水意:“碧笙姐,別告訴我娘親好不好,求你了……”
見幺妹眼中淚珠滾滾,她霎時心疼地蹲下身子,撫了撫幺妹肉圓圓的背心,耐心哄道:“碧笙姐是騙你的,幺妹不哭啊……”
懷中的稚齡幺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碧笙的肩膀:“可是人家還是想要那個花燈嘛……碧笙姐。”
碧笙幽幽地嘆了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被幺妹這楚楚可憐的模樣給騙到了,只得無奈地替她買下了那個兔子花燈。
幺妹攥着花燈好不開心,笑靥滿滿地恨不得向所有人炫耀。碧笙已然牽不住她,只得任由她四處亂竄。
許久之後,幺妹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見着碧笙也不說什麽,就是低着頭不說話。碧笙撫上她軟嫩的發絲,道:“幺妹,這又是怎麽了呀?”
“碧笙姐,我的花燈不見了。”話音剛落,哇哇大哭起來。哭聲驚天動地,引得衆人圍觀。
眼見幺妹已收不住哭的勢頭,她只得無奈道:“那碧笙姐陪你去找找,可好?”
幺妹用肉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微微哽咽的“嗯”了一聲。
擁攘的集市,人流攢動,找了一圈,也未見到那個花燈的蹤影。碧笙原想着給幺妹重買了一個,結果卻悠悠然發現,花燈就在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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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事情,她早已見怪不怪了。有時,她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第二日便會看見桌上有一支上好的金創藥。有時,她想去砍寫柴煮飯,就會看見柴火已經整齊的擺放在了竈頭間。總之,許多莫名其妙的事情,自從她離開東郊別院,就開始發生了。
她并非愚鈍,其實她早就知道,蕭承軒派了人一直在暗中保護她。現如今,離開荀陽已有一月之期,她雖是極力告誡自己不能去惦記。但夜深人靜之時,陡然想起,她心底依舊是失落難掩。
捧起花燈,端到幺妹面前。幺妹淚水流連的小臉蛋,倏地一下,破涕為笑了。碧笙好笑地摸了摸她的發頂,眼底滿是寵溺。
一路拖拽着,才将調皮的幺妹牽回了原地。此時,王嬸與王叔正興致勃勃地,與一家屠戶熱切地講着價錢。正月時節,桑青鎮上的人,都喜好腌漬幾方臘味來過冬。
眼見碧笙與幺妹已從街市中歸來,王嬸戳了戳一旁的丈夫,道:“快些點,碧笙和幺妹都在等着了。”
王叔撈了一把絡腮胡子,淡淡道:“好好好,這就來。你也先過去吧……”
王嬸指了指微暗的天邊,道:“嗯。那你快些啊,這時候都不早了。”
“知道了,知道了……”王叔笑的溫和,一臉的無奈。
王嬸抖了抖手上的塵梓,笑容和藹地朝碧笙走來:“碧笙啊,這丫頭又麻煩你了吧!”
“沒事沒事,不過就是調皮搗蛋了些。”碧笙綻開唇角,膚若凝脂的容顏,一如春花爛漫。她微俯下身,拍了拍幺妹柔嫩的小肩膀:“幺妹,你娘親都在面前,還玩什麽花燈呀。”
“娘親?娘親在哪呢?”幺妹兜兜轉轉了一圈,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娘親就在面前。順手将兔子花燈藏在身後,童音畏畏縮縮:“娘、娘親。”
“臭丫頭,又讓你碧笙姐給你買東西了是吧?是不是屁股又癢了……”王嬸佯裝怒火地瞪向幺妹,實則眼底皆是戲谑。
幺妹吓的直躲到碧笙身後,母雞護小雞一樣,抱住了那個兔子花燈,不讓王嬸染指。
碧笙與王嬸對視了一眼,調侃道:“王嬸,是我偏要買給幺妹的,真的呢。”
“真的真的!人家偏不要,是碧笙姐硬要塞給人家的呢。”幺妹見好就收,抓着碧笙的衣角,從她身後探出了腦袋,連連點頭。
王嬸對幺妹的小伎倆早已是心知肚明,只得無奈地笑了笑,朝碧笙道:“碧笙,我們先去客棧裏做一會,你王叔可能還要費些功夫。”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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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攘的客棧,人滿為患。
碧笙坐在靠窗的一角,靜靜地看着王嬸逗弄幺妹,笑的燦爛。
自桌旁傳來二人豪野粗犷的嗓音,一聽便知并非桑青鎮人。碧笙不禁擡眸細細打量了他們,一致的濃眉大眼,鼻梁高挺。一人衣着黑袍,一人身披虎裘。
一襲虎裘的男子,朝黑袍之人道:“哎,這生意愈發不好做了,我那些虎裘都賣不出去了。”
“怎會?那些月厥國的人,不是最喜虎裘的嘛。”黑袍男子滿眼疑惑。
虎裘男子搖了搖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哎……一月前,月厥和我們北國開戰了,我這虎裘都沒法運出去了。”
“啊?怎會如此?!”黑袍男子一臉訝異。
虎裘男子掩嘴,輕聲道:“哎,這小城裏消息不流通,自然傳的慢。我聽說……陵陽都被月厥國的軍隊給占領了……”。
黑袍男子驚的連茶水都端不穩了,激動道:“那……那豈不是過幾日就要打到這裏來了!這可不行!我這身家財産可是全在這兒呀!”
“這倒不會,月厥國是往西邊打的。如今,融陽城危急啊!”虎裘男子深深皺眉,哀嘆一片。
“難道,朝廷就沒派人去應戰嗎?任由月厥國這般強取豪奪?”粗魯地一拍桌角,黑袍男子已有怒發沖冠的趨勢。
扶了扶額,虎裘男子道:“一月前,朝廷派了淩王殿下前去迎戰。”
“哎喲,這淩王殿下可是大英雄,可是戰無不勝的!這月厥國定是要吓的屁滾尿流了,哈哈哈!”黑袍男子拍案而起,宏闊的笑聲回蕩在客棧裏,久久不能離去。
虎裘男子未有答話,只是面色愈發深沉了。許久之後,方才道:“我來這裏的前幾日,聽說……”
“聽說什麽!莫不是淩王殿下大敗月厥國了!”黑袍男子眼神緊盯着虎裘男子,滿是迫切。
“是啊……淩王殿下确實打勝了月厥。”虎裘男子略有所思。
“哎喲!真不愧是頂頂厲害的戰神吶!”黑袍男子肅然起敬,神色間滿是崇拜。
“可惜……”
黑袍男子急切道:“可惜什麽?這說話可不能說一半!”
“可惜……淩王殿下在融陽一戰中。受了重傷,聽說命不久矣了……”
虎裘男子話音剛落,黑袍男子不可置信地怔住了,滿眼的可惜。
兩人的對話,不疏不落的都聽進了碧笙的耳朵了。聽到大勝月厥時,她松了口氣。可是聽到他受了重傷,命不久矣時,她卻心疼到發慌。
頓了頓,她方才吃力地扶着桌角,起身走到那個虎裘男子面前,短短幾步,她卻似乎耗費了一生的精力。指尖攥進掌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朝那男子道:“敢問兄臺……那身負重傷的淩王殿下,可是喚名蕭承軒……”
“姑娘!切不可直呼淩王殿下的姓名!這可是死罪啊!”虎裘男子戰戰兢兢。
是他。是他。
若說,方才她還懷有一絲希冀。那麽如今,她早是跌入深淵不可自拔。她從未想象過——他要離開,永生永世地退出她的生命。
他一直是鮮活的,她無法想象,他像她的父皇母後一樣,冰冷地躺在她的面前,所有的音容相貌,都化作塵土。
她努力回憶起他的樣子,卻陡然間,什麽都想不起來。她妄圖奮力抓住那一抹記憶,記憶卻如游龍一般,跳脫難尋。
原來,當日将她送回桑青,是為了遠征月厥。原來,他明知他的父兄在害他,依舊迎難而上。
原來,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明明,是說好的,要一輩子癡纏于她的。
明明,是說好的。
蕭承軒蕭承軒
她以為,她該是恨他的,恨他的欺瞞,恨他的身份,恨及所有與他相關。
但驀然間才發現,原是情愛早已蝕骨而生,不複褪卻。而她所有的恨,不過是自欺欺人。
長亭相逢,桑青傾心,回想起來,他們早已有了那麽多的回憶。多到,幾近有半生之長。
蕭承軒,你怎能那麽輕易的死去!
她不信天,不信命。唯獨在這一刻,她乞求老天憐憫她孤苦,不要奪去了蕭承軒的命。
思及其間,如同萬箭穿心,碧笙跌跌撞撞地朝外頭走去。
她忘記她是如何向王嬸告別的,她忘記她是如何不顧衆人的好奇翻身上馬的。她只知道,蕭承軒要死了,他要跟她的父皇母後一樣,抛棄她了。
粗糙的缰繩摩擦着掌心,泛着疼意,卻讓她愈發清醒。執起缰繩,任駿馬一聲嘶吼,鐵蹄昂揚向前。
自人群外,兩名黑衣勁裝的男子,一副不怕死的模樣,擋在馬前:“姑娘,對不住。殿下吩咐過,不能讓您離開桑青鎮的。”
“他如今,都要死了,還管得住我?”她冷笑着勾起了唇角,絲毫不見舊日裏的溫和靡麗。
黑衣男子靜默,并未反駁,可見事由屬實。心火愈燃愈烈,她已然控制不住。
“滾開。”少女聲線冷冽,仿若千年玄冰凍天徹地。
“姑娘,對不住。”
少女冷哼一聲:“呵,你們今日若敢阻攔。他日——我必讓你們提頭來見!”
相伴一月,兩名黑衣男子眼中的少女,一直是清麗婉約的。只是如今,少女這般狠戾的神情,以及曈眸中宛若噬天毀地的氣魄,竟讓他們遍體生寒。
兩人怔楞間,少女猛一揮馬鞭,鐵蹄應聲踏起,将他們二人毫不留情地撞離人群之外。
眼見少女愈行愈遠,黑衣男子急聲,朝同伴道:“快,跟上。”兩人迅速翻上馬背,緊随少女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