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亂世浮生(六)

六月荀陽,合歡樹枝上,甫才綻出了嫩綠的葉片,青翠欲滴。花蕊含羞地躲在稀疏的枝葉之後,任熾烈的日光,從間隙處奔灑而下。仿若,春日炎炎,歲月安好。

“說,時章琰他要什麽。”蕭承軒靜立在長廊上,目光凝滞地不知望向何處,仿若一尊雕塑。

他面無表情,只是緊握的指節,暴露了他此時的憤怒。

“回禀殿下,時章琰他要……圜陽回歸。”俞琤單膝伏地,不敢多言。

“混賬東西!”秦逸之伫立在蕭承軒身側,不禁怒口而出。

而另一側的穆羽沒有發話,他倚靠在廊柱旁,靜默無聲。只是泛白的劍眉已是擰作一團,郁結難解。

“給他。”

“殿下!”三人同時出聲,打斷了蕭承軒的話語。

蕭承軒英眉微蹙,似是不悅地,再次重複道:“給他!”

“是……殿下。”俞铮心有不甘,但依舊只能恭敬的回複。軍令如山,從他入伍的那一日起,便已紮根心間。

穆羽終是禁不住,出聲制止道:“俞铮,你先下去。待我與殿下商讨後,再作定論亦不遲。”

“是。”

俞铮松了一口氣,普天之下,若有一人能改變殿下的主意,那麽,此人必然是穆羽。圜陽城是好不容易才打下來的,輕易還回。別說穆羽,連他俞铮都氣不過。

待俞铮走後,穆羽沒有說話,秦逸之亦然。

許久之後,蕭承軒甫才緩緩開口,話音中隐含的陣陣自嘲,令人驚心:“我蕭承軒籌謀數十載,眼下卻護不了她,當真可笑。”

穆羽上前一步,與蕭承軒并肩而立:“殿下,世事各安天命。而成大事者,不宜餘弱節。公主她,便是殿下的弱節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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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節?”蕭承軒倏然勾起了唇角,笑意中失落難掩:“穆叔可知,沒了她,我已是寸步難行。”

穆羽懇聲道:“殿下,切莫要一時糊塗。今日失了圜陽,他日必定步步為艱。”

“失了圜陽,仍可再奪。”蕭承軒執拗。

輔佐蕭承軒數十載,穆羽從未這般的無力過。他只得懇摯地分析道:“殿下,她乃是寧國長公主,任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況且,寧國太子南景堯極為寵愛她,定不會讓她受了半分委屈的。”

頓了頓,穆羽還不忘補充道:“殿下盡可放心,何必再以圜陽換一場無謂的安寧呢?”

“穆叔,你錯了。”蕭承軒聲線淡淡,平靜到毫無波瀾起伏:“以蕭承錦的性格,必定不敢以碧笙威脅于我。如今這一切,都是時章琰他在暗自操作。今日,若是不滿足他的條件,以他心狠手辣的性格,怕是碧笙安危難測。”

“況且我曾許她一世安寧。別說圜陽一城,便是這個天下,我也舍得。”神色飄向院中的那一棵合歡,他記得,她是極愛那一抹幽香的。

“殿下……您……”

還未等穆羽說完,蕭承軒緩緩回首,冷冽的目光,宛若一把鋒利的刀劍,直抵人心:“穆叔,您無需多言,我已有論斷。”

蕭承軒逆光而立,炎烈的光線在他英挺的身軀之下,投射出一抹難以辨析的光影。冰冷的唇角,伴随着寒冽的目光,似有王者之氣隐現。

他邁開了一步,似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腳步停滞,朝身後一直未有開口的秦逸之道:“可與時章琰約定在何處交易?”

“荀陽城外,胡吉屯。”秦逸之謹慎道。

敞亮的光線在蕭承軒的身側垂下幽影,他未有回頭,只是目光遙遙不知望向何處。片刻後,他話音篤定,容不得半點置喙。“備一千精兵,取道胡吉屯。”

聞言,穆羽與秦逸之皆是一驚。

時章琰狡詐,約定地點必定是埋伏重重。如今,蕭承軒這般,無疑是置自身于危險之地。

“是。”

雖是妄圖阻止,但他們二人皆知——對于南碧笙,蕭承軒不假于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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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弦月高照。

荀陽城郊胡吉屯乃是一處山谷,谷外四周從樹密布,交疊成林。月夜幽影中,似是有陰晦正黯然滋長。

蕭承軒手持缰繩,身騎敖風駿馬,風姿凜凜。身後一千黑衣騎兵,似是與暗夜交融在一起,軍姿嚴整,難以尋覓。

自遠處山道,有火把的光耀微微閃爍,連成一條長龍。許久後,時章琰一行人方才出現。

“淩王殿下,當真是心急迫切。”時章琰人未到,聲先至。

“她呢?”蕭承軒不欲與他廢話。

時章琰朝身後的人馬,微微擺手。不久後,一輛馬車駛于蕭承軒的面前。有人輕掀垂簾,馬車之中,靜靜倚靠着的南碧笙,似是沉默的酣睡着。

蕭承軒猛一揮缰繩,敖風迅速停頓在馬車一旁。他英身下馬,抄手将南碧笙打橫抱起來,攏入懷裏,還不忘以披風為她遮掩寒意。他黑眸中溫柔浸滿,仿若能溢出水來。

自山從之中,有黑衣一人駕馬乘風而來,附在時章琰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片刻後,時章琰鳳眸微眯,揚起危險的弧度。

“淩王殿下既然信守承諾退了兵,那微臣也必然不會為難于您。”時章琰陡然仰天大笑道:“只是,如今能否出得了這胡吉屯,仍是未知之數!”

時章琰語畢,自山谷頂端的樹叢中,隐約有火光閃現。擡眼望去,已有上千名弩箭手,準備就緒,只待一聲令下。

蕭承軒抱起南碧笙,徑直翻身上馬,絲毫不理會時章琰的豪言壯語。他一手握住缰繩,一手懷抱住南碧笙。

駿馬輕微的颠簸,竟然沒有吵醒女子。蕭承軒蹙眉,神色中有難以言喻的狠戾,聲線寒冽,宛若□□:“時章琰,你對她做了什麽?”

時章琰唇角微勾,揚起一抹輕蔑的神色:“淩王殿下當真是愛美人勝過江山,如今自己生死難測還要顧及着她。微臣不過是給她服了些蒙汗藥,不過——如今她也沒有醒的必要了。”

語畢,他朝山林中放出一抹狼火,厲聲吼道:“放箭!不許留一個活口!”嘶厲的嗓音在山谷間回蕩,餘音繞轉。

奈何,回應他的并非是山頂的箭雨如注,而是弩箭手的頹然倒下。時章琰不可置信地朝山頂望去,黑夜漫布,樹影幽幽之中,整裝待發的弩箭手——早已一人不剩。

取而代之的,是禦馬而來黑衣精兵,整齊肅穆。千騎兵馬占據山谷,馬嘶昂揚,一派激昂的氣勢,難以抵擋。

時章琰眼見形勢不妙,立即帶着身後的一衆人馬欺身上前,欲與蕭承軒鬥個你死我活。

只是,百騎相較與千軍,勝敗已分。

霎時間,靜谧的山谷中,刀劍摩擦之聲取代一片安和,響徹天地。時章琰執起一把青鋒寶劍,直直刺向蕭承軒。

蕭承軒一手揮起腰間一側的龍吟劍,另一手環住南碧笙。龍吟出鞘,劍鋒寒光肆意,黑夜皎潔下,顯得尤為奪目。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僻開了時章琰的劍鋒,微一使力,青鋒寶劍陡然落地。他毫不猶豫地以劍心直抵時章琰的額間,半寸,僅有半寸,時章琰必然殒命。

劍拔弩張之勢中,蕭承軒懷中的南碧笙吃力地啓眸,伸出煞白的手指,觸及男子衣袖。她只是輕微地扯了扯,卻已是冷汗淋漓。她混沌的神色中滿含懇切,低喃道:“別殺他……”

“好。”蕭承軒擁緊了她,承諾道。

正待二人對話之時,時章琰已然恢複了神智,頓時朝身後人馬大吼一聲:“給我殺了淩王懷裏的女子!”

他早已被權力蒙蔽了雙眼,他忘了,她是他的表妹,血脈相連的表妹。

權謀之中,沒有親人。

山谷中,惡戰混沌。只是得了命令的人馬,已然蜂擁朝蕭承軒而去。南碧笙擔憂地望向他,他只是神色如常地笑了笑,道:“放心。”

無須更多言語,只要他說,她必然會信。

蕭承軒奮力與一衆人馬纏鬥起來,許久之後,已是遍身沾血。嗜血的模樣,仿若是從修羅地獄中走出。

山上的玄軍騎兵飛奔而來,勝利已然在望。

只是,誰都忽略了時章琰。彼時,他正張起弓弩,箭心直朝蕭承軒懷中的南碧笙。漸漸地,他勾起一抹冷笑,而後箭羽離手,飛身朝南碧笙掠去。

寒光一掠,蕭承軒陡然感覺到身後而來的冰冷。他迅速抄手,反身環抱住南碧笙。一瞬之間,尖利的箭間,刺向男子血肉之軀,皮開肉綻卻悶聲無響。

溫熱的血液滴在了南碧笙的臉上,熟悉的溫度,卻讓她冷的驚心。她只是怔楞,不知覺地卻已淚水沾襟。

蕭承軒抑制住刻骨銘心地疼痛,翻身下馬,将她安放在綿軟的草地之上。朝她寬慰一笑,而後直直倒下。

沒有人看見,被制服的時章琰,眼底劃過的那一絲得意。時章琰知道,若是他要殺南碧笙,那麽蕭承軒必定會以命抵擋。

如此,正合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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