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亂世浮生(七)

荀陽城東郊別院中,一片忙碌。

侍女、将領蜂擁而入,一盆盆澄清的熱水,擡出來後,均是變成了鮮紅的顏色。

南碧笙的眼前,仿佛漫天漫地都是腥血的猙獰氣息,猩紅的血色,蒼白的容顏,以及那一抹無力的淺笑。

她突然覺得,自始至終,都是她在害他。害他征戰四方,害他身陷危境,害他生死未蔔。

她自私,她想要保全時章琰一條性命。但若是代價是他,那她斷然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

蕭承軒,蕭承軒。

心底無聲吶喊,妄圖喚回沉睡中的男子。

若是,她能知道,當日随時章琰離開,會導致今日這樣的局面。那麽,她寧可血濺當場。

若是,她能知道,時章琰會罔顧綱常隐瞞君王,将她作為條件交換換取圜陽。那麽,她寧願他選擇江山。

只是,她太愚蠢,低估了他的心。

她以為,他只愛江山繁華。

一切都是她以為,世人欺人自欺都愛用“以為”,好像天底下所有癡纏糾葛都因此找到借口,時時寬慰,卻也時時不得寬慰。

不知覺間,她已是淚水斷線。

“公主……”身後傳來嘶啞的男聲,疲憊不堪的聲線,隐藏着難以言喻的憂傷。

南碧笙狀似無意地揩走了淚珠,回過頭去,佯作堅強道:“穆将軍。”

舊時,兩鬓微白的穆羽,志氣昂揚。如今,那微白的鬓角,卻仿若是他一夜間衰老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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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羽抱拳,朝南碧笙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好。”

南碧笙跟随着穆羽的腳步,走進一處幽谧的竹屋。六月微炎,竹屋內卻是一片清涼。

還未等南碧笙開口,穆羽已幽幽回過身來。倏然間,咚的一聲響徹屋宇,他雙膝伏地,瞬間蒼老的容顏上,滿是哀求的神色。

“公主,老臣求您,求您放過殿下……”穆羽嗓音悲戚,難以自抑。

“原來,連穆将軍都覺得,是我在害他。”南碧笙笑的苦澀,緊繃的神色仿佛是在一瞬間,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剩下的只有無奈。

她微微蹲下身子,扶起了地上仿若已近垂暮之年的穆羽:“穆将軍,對不住,恕我不能答應。”

穆羽吃力地站起,懇求道:“老臣本不該求您,只是殿下那般偏執,終有一日,會因公主失了性命的。還請公主您,離開殿下!”

“穆将軍,我怎麽能離開他呢?我答應過他,要相伴一生的。若是離開……”南碧笙手扶錦桌,話語無力地呢喃道:“他會恨我的。”

“恨與生,公主會讓他擇取哪一樣?”穆羽的話,如同刀尖利刃般,刺入南碧笙的心髒,毫不留情。

她會,擇生。

她寧可他恨她,恨一生,恨一世,也要讓他好好活着。

重新變回那個,能覽江山繁華,能觀人世滄桑的蕭承軒。而不是如今,奄奄一息的他。

片刻後,穆羽複又哀求開口,凄厲的聲線中滿是無奈:“公主可知,殿下為了您做了多少錯事?弑父奪位,他早已不是曾經的蕭承軒了。”

“弑父……奪位……”南碧笙幾乎震驚到不能自已,雙手緊緊攥住錦桌,頹然跌坐在椅凳上。

她從未想過,亦難以想象,北帝之死竟會與蕭承軒有關。

“是。殿下他為了您……殺了蕭譽。公主可知,即便是在最艱難的時刻,殿下他也從未曾動過奪位的心思。”頓了頓,穆羽的神思像是飄遠到了過去時光:“蕭譽父子,待他視如仇敵。但殿下他,一直勤勤懇懇地為他們守着江山,從未動過那樣的心思。畢竟蕭譽,他仍舊是殿下血脈相連的父親啊!”

南碧笙的指節狠狠收緊,尖銳的指甲刺入掌心,鮮血淋漓,她卻渾然未覺。

穆羽凄涼的笑了笑:“自殿下得知您要嫁予蕭承錦的那日,他便瘋狂了。為了您,他派人暗殺了蕭譽,以國君喪期來延緩您的嫁期。而後,密謀造反。”

“今日,老臣若是不說,公主您永遠都不會知道。原本,我們埋下那些暗線只為自保。而如今,殿下他卻為您铤而走險,冒死奪位。”

南碧笙聽後,抑制不住的顫抖,怔了怔方才凄廖道:“原來,當真是我害了他。”

“成大事者不餘弱節,而公主您——早已成為了他的弱節。”穆羽眸底一片清明,嘆道:“恕老臣無能,為今之計,只能懇求公主離開殿下!”

南碧笙心底一片混沌,似乎有些曾經堅信的東西,早已飄遠。她好像一個溺水之人,極力的想去觸及那一根救命的稻草,卻渾然發覺,她抓住的只是一抹浮萍。

“容我……再想想。”南碧笙無言以對,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理由,勸服自己不要去聽不要去看,不要去信。

只是,刺骨的現實擺在眼前,容不得她辯解。

“老臣靜候公主答複。”穆羽蒼老的聲線,不卑不亢。

許久之後,當穆羽走遠。凄靜的竹屋中,只剩下了南碧笙一人。她輕柔地撫着尚未凸出的小腹,目光溫柔:“舊時,一直是你爹爹以性命護着娘親與你。這次,換娘親還他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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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後,蕭承軒的箭傷已是痊愈過半。而戰事也已近中途,玄軍矛頭直逼北國中心,勝利在望。

只是不知為何,這幾場戰役,玄軍都贏的艱難,似是有人在暗中幫扶蕭承錦一般。

幽寂的夜晚,下起了瓢潑大雨,豪雨宛若傾注。自檐頂滑落的雨竹滴滴答答地作響,是靜谧,卻也像是蘊藏着難以言喻的陰謀詭計。窗外風雨隆隆,引起樹葉摩挲一片。

蕭承軒自睡夢中緩過神來,習慣性地伸手摸索着身畔的女子。可是,回應他的,卻是凹陷的床榻,以及冰涼的溫度。

他無奈的笑了笑,這幾日南碧笙孕吐不止,夜間難以安寝。他時常一覺醒來,便看見她呆愣愣的坐在桌旁,無聲無語。

他也不惱她,初孕辛勞,他不能替她受,便要陪她一同熬。

夜間寒涼,如今又是落雨天,濕氣凝重。她如今懷着孩子,萬一受涼了,他可舍不得。思及至此,他不由地翻身下榻,徑直披了件外衫,便去尋她。

他走遍了東郊別院的每一處,都未尋到她。他竟有些隐隐的擔心,她是否遭遇到了不測。心裏越想,竟是越發擔心了。

路過澹沙閣,他的腳步微滞。殿閣內透出隐約的橙紅色光暈,揚揚灑灑地落在了镂空的檀木門上。

蕭承軒黑眸中閃現出危險的神色,澹沙閣乃是議事重地,若是有人敢夜間暗闖,必然是居心叵測。

順着料峭的石階,他緩步踏上。微一使力,殿門徐徐洞開,伴随着轱辘沉郁,吱呀的一聲,瞬間響徹殿宇。

“誰!”沉斂淡漠的聲音,不怒自威。

陡然的響聲,令燭臺落地,燭淚流淌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血紅的顏色,荼靡豔麗。

待看清那人的背影,蕭承軒心角一處,轟然崩塌:“碧笙……怎會是你?”

南碧笙重新撿起燭臺,緩緩站起,昏黃的光線在她的側顏上打下陰影,刻骨而深邃。燭光伴随她的起身一同搖曳,冰冷的寒意刺骨而生。

她回眸淺笑,但那又不是笑。她只是勾唇,以從未有過的輕蔑打量蕭承軒,嘲諷道:“你以為,會是誰?”

蕭承軒自欺欺人地不去看她的表情,佯裝平靜道:“碧笙,快別鬧了,還懷着孩子呢。”

“呵。”南碧笙輕笑,一步一頓地走向蕭承軒:“淩王殿下就不想知道,為何玄軍每一步都走的那麽艱難?為何,蕭承錦每次都能輕易洞悉你的謀劃?”

“不想知道。”蕭承軒冷漠地回應她,

他寧可自欺欺人,也不要殘酷的真相。他,第一次懦弱。

“你是不想知道,還是不願知道呢?”南碧笙的話,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刺進蕭承軒破敗的心底,不留餘地:“蕭承軒,你膽怯了。”

蕭承軒絲毫不理會南碧笙的話語,徑直上前,為她披上了一件外衫:“碧笙,別說胡話了。”

“淩王殿下覺得,我南碧笙是在說胡話嗎?”南碧笙清寂的眸底,劃過一絲冰冷,勾了勾唇:“那我——便讓你清醒下。”

語畢,她陡然拔去蠟燭,燭臺尖利的頂端暴露在幽夜之中,嗜血的光澤正在燃燒,愈燃愈烈。沒有絲毫猶豫,她以燭臺狠狠地刺入蕭承軒左側心房,瞬間鮮血淋漓。

南碧笙幾乎能聽到血肉分離的聲音,以及汩汩的血液流動而出。只是,她沒有不舍,反倒是得意的笑了笑,從未有過的冰冷。

蕭承軒沒有将她推開,他想,她一定是在騙他。而這一切,一定都是夢境。

他在夢魇,對!一切都是夢魇!

他的碧笙一直是清淺而溫暖的,不是眼前這個嗜血的女子,一定不是。

蕭承軒一直沉浸在自欺欺人之中,直到南碧笙面無表情地打斷了他:“蕭承軒,你恨嗎?你可知,我比你更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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