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雁回一役(十一)

“擊鼓。”

南碧笙朝後方的士兵吩咐道。

身後響起了雷鳴一般的戰鼓聲,陡然吸引住了城下君王的注意。

其實,早在南碧笙出現在雁回城上的那一刻起,蕭承軒便注意到了她。素白的纖紗裙,靡顏膩理的容貌,是他一生都難以忘懷的模樣。

彼時,玄軍已有大捷的趨勢。領先的一行騎兵,已率先攻入了雁回城內,勢不可擋。如此形勢之下,無人可解雁回的燃煤之急。

然而,要讓南碧笙看着雁回城被奪取,顯然不可能。

蕭承軒看着她,一步步邁上城牆邊緣,跨腳擡腳的動作一氣呵成。此時的蕭承軒,正對着南碧笙的腳下,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南碧笙搖搖欲墜的身子,幾乎要墜落下來。

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妄圖伸手去接。

只是陡然間,他卻冷笑了一聲,他覺得自己可笑,為南碧笙這般蛇蠍之人心疼,不值。

“蕭承軒,住手!”

他聽見城樓上的女子高喊着,臂彎裏像是懷抱着什麽貴重的物什,神色中滿是謹慎。

待他辨別出南碧笙懷中,乃是一個稚齡之童時,他的心裏猛然地鈍痛。他鬼使神差地朝後擺了擺手,霎時間,士氣高昂的玄軍陡然停頓。

玄軍衆人皆是不解,為何大勝将至,君王卻要全軍停下腳步。與君王靠近的幾位将領,正想詢問君王是何回事,卻在看見君王慌張的神色時,猛然閉上了嘴。

他們的君王,一直是沉斂淡漠的。如今的慌張,必定是事出有因。

蕭承軒執着缰繩的手,忍不住冒出冷汗。他昂首望着城上的女子,以及她懷中的孩童,心中掀起了千層巨浪。

待到看清那名稚童的面容時,蕭承軒幾乎有些顫抖。與南碧笙相似的眼眸,與他七分想象的樣貌,以及身側垂挂着的那枚玉笛。

無聲地兆示着,這是他的孩子,那個四年前,被南碧笙當做棋子的孩子。

他将缰繩攥的極緊,指甲幾乎要戳進掌心裏。他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是初為人父的喜悅,卻又是受制于人的難堪。

許久之後,他聽見城牆之上,飄來女子柔荏的聲線,倔強而又決絕:“蕭承軒!今日,你若敢踏平雁回,那你北國的儲君,定會成為這城下第一縷亡魂!”

蕭承軒冷笑了一聲,他的孩子,又一次被當做了棋子。

手掌中的骨節咯吱作響,他早已是怒火沖天。他真想問問她,到底要怎樣的心腸,才能一次次以親子為誘餌,罔顧親情,騙他上當。

“南碧笙,你想怎樣!”他忍不住暴怒出聲。

城牆上的女子莞爾一笑,笑靥之中沒有一絲溫暖,盡是輕蔑諷刺:“你想要他活,其實也不然……”

頓了頓,南碧笙将懷中的幼子推離懷中,徑直将他懸在空中。他的腳下,是萬丈的深淵,以及寧軍将士遍布的屍體。

“即刻退兵!将虞豐與永延兩城,歸還我寧國,永世不犯!”

“休想!”

蕭承軒的怒火幾欲噬人。

就在此刻,他聽見了那個被當做棋子的小人,說了第一聲話。軟糯糯的,蕭承軒聽不真切,但隐約能夠聽清孩子的叫喚:“娘親……”

他與孩子本是隔得極遠,卻不知是血脈相連的父子親情,亦或是他心底的臆想。他竟是清清楚楚的聽見了孩子的擔憂:“娘親,你不要世惟了嗎?”

世惟,原來他的孩子,名叫世惟。

蕭承軒頓時失去了一切争奪的力氣,他只想抱抱他的孩子,安慰他手上的心靈。寬闊的臂膀舉過頭頂,擺了擺手,朝身後的千軍萬馬,高聲道:“退兵!”

“陛下!”秦逸之等一衆将領,試圖喚回君王的野心。無奈,未果。

有一名初出茅廬的小将,忍不住朝君王懇切道:“陛下!這公主被俘不過數月,怎麽可能突然生出了這般大的皇子!陛下,休要聽她胡言!”

“滾。”

君王冷聲,那名小将,不敢再發一言。

蕭承軒揚起馬鞭,執着缰繩瞬間一個回轉,徑直策馬遠離雁回。身後的千軍萬馬,亦是随着君王的腳步,轟然離去。

秦逸之回頭看了那名幼童一眼,待到看清幼童身上的玉笛,卻又瞬間驚心。

他記得,那枚玉笛,是由穆羽保管的。為何如今,會在南碧笙的孩子身上?

一切像是一個謎,難解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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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碧笙極目遠眺,她看着蕭承軒引領着百萬玄軍,愈行愈遠。直至斜陽西下,人影疏落。

她的計謀奏效了,只是之後呢,她的世惟勢必要離開他。跟着那人,過一世權極的人生。

她小心謹慎地,将世惟重新攏入懷中。

方才,世惟的那一聲輕喚已經疼碎了她的心。自母子重逢之時,世惟一直懂事的出奇,只是方才的那一句話,卻像是受傷的小獸,呢喃無力。

“世惟……”南碧笙輕聲喚他,生怕自己方才的舉動,觸痛了世惟尚未長成的心緒。

“娘親……”世惟仰着小腦袋,朝她笑了笑,像是一切從未發生過的模樣。

但南碧笙隐隐能感覺出,世惟身上的顫抖,那是懼怕的痕跡。“世惟……”她将世惟安放在地上,她蹲下身子,緊緊地抱住他,緊緊地。她無能為力,不知該用如何方法,釋解幼子心中的恐懼。

埋首在幼子馨香的溫暖中,南碧笙禁不住淚水潸然,像是斷線的珍珠,一顆顆垂落。

“是娘親不好……是娘親不好……”她呢喃着同一句話,話音哀傷,如同懇求。她的唇瓣微微泛白,幾乎就要無力地倒下。

世惟懂事地拍了拍南碧笙的脊背,像是在為她順氣:“娘親……別不要世惟,好不好?”

孩童的話語,又一次觸動了南碧笙的心弦,疼到不能自已。她握緊了雙拳,卻綿軟的如同一盤散沙。

她含着淚花,與世惟四目相對:“娘親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拉鈎好不好?”世惟佯裝平靜地笑了笑,舉起肉圓圓的小手,等待南碧笙的回應。

“嗯。”南碧笙伸手,與柔軟的小手交疊在一起,翻轉圈起:“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不變。”

南景堯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們二人,母子情深。只是這般的親情,又能維持多久?

他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一切,都取決于蕭承軒。

南碧笙以世惟相挾,自然便早已料到。蕭承軒是不會放任世惟,再留在她身邊的。

自此往後,寧國永世太平。只是這一切,都是用世惟換來的,用他們母子的再一次生分換來的。

南碧笙不會後悔,因為這是她造下的孽,總是該還的。世惟留在他的身邊,或許,更好。

她這把破身子骨,怕是撐不到世惟長大,成才了。

南景堯默默地站在了南碧笙的身後,上前一步,将世惟抱起:“如今,戰事平定了。過幾日,我們便出發回國都罷……”

“好。”南碧笙無力地笑了笑,而後直直倒下。

漆黑一片,欺進南碧笙的眼簾。她頹然地閉上了眼睛,像是一切終止後的平靜。失去意識前,她隐約能聽見急促的叫喚。

——娘親!

——碧笙!

世惟,對不住。娘親,又再一次讓你恐懼了。

阿哥,對不住。碧笙,又再一次讓你擔憂了。

願事事和美,歲歲安平。至于少了她南碧笙一人,也是無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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