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雁回一役(十)
戰事號角吹響的那一刻,南碧笙正悉心地教導着世惟臨摹字帖。
擂鼓轟鳴,宛若洞穿天地。激昂卻又詭異,陡然間,握着羊毫的手微微一顫,滑落的筆尖在宣白的紙上,劃出零亂的墨跡。
“娘親……”世惟輕聲喚她。
十日相處,世惟已與她十分親厚。總是娘親長娘親短的粘着她,完全不像是昔日那個小大人一般的世惟。
南碧笙蹲下身子,揉了揉世惟稚嫩的發頂,溫馨的孩童氣息一直滲透到她的心底:“世惟別擔心,娘親無事。”
自殿外傳來一陣紛亂的馬蹄聲,響徹在這恢弘的行宮之中。一名黑衣勁裝的男子徑直入內,腳步匆忙連門都未扣一聲。
“何人?”南碧笙小心翼翼地将世惟抱在懷中,凜聲道。
“屬下孫馳,叩見公主。”孫馳恭敬跪地。
“孫将軍,你……為何會在此地?”她的眼底,有難掩的震驚。孫馳,不應當還在北國的大牢之中嗎?為何會身在此地?
孫馳看出了南碧笙眼中的疑惑,解釋道:“當日公主被俘後,孫馳僥幸逃生,未能來得及救出公主,實乃孫馳之過。”
僥幸?怎可能是僥幸?北國大牢天羅地網,僥幸逃生根本是天方夜譚。
“孫将軍,可是你将我落于蕭承軒的手中的消息,告知我皇兄的?”
“是。”回答一絲不茍。
南碧笙的心中,陡然漾起了驚雷。蕭承軒利用孫馳,引南景堯自亂陣腳。
一切仿佛是一張蛛網,密密麻麻地将人網羅住,動彈不得。
腦子裏冒出的想法,不禁讓南碧笙猛然一震,天旋地轉。
她的安然回歸,必定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簡單。細想那日秦逸之的表現,像是早有預料一般。她頓時驚醒:“孫将軍,快讓陛下将蒼穹山上的兵馬撤下來!固守後方!”她聲線交迫。
孫馳未有動作,只是低低地搖了搖頭,道:“公主,來不及了……”
身子有些疲軟,南碧笙不禁倒退了幾步。她有些難以抑制的顫抖,極力握緊了身後的桌角,強迫自己支撐住。
世惟顯然看出了南碧笙的驚惶,輕輕地扯住了她的衣角,喃喃道:“娘親……”
南碧笙蹲下了身子,緊緊地抱住軟糯的小人。澄澈的曈眸中,滿是悲戚。
是她自作聰明,害了所有人。
一聲急促的話語,打破了母子二人的溫馨親情。孫馳道:“公主,雁回戰事告急,玄軍快打到城門口了。陛下命臣前來,将您與皇子送回國都。”
“好。”南碧笙抱起世惟,徑直向殿外走去。她緊緊地抱住懷中的幼子,幾乎要将他揉進骨血。
為今之計,她南碧笙,只能選擇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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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馬車早已備好,馬車朝着東方。着眼便知,南景堯打算讓南碧笙從東郊的城門,逃出雁回,直奔皇城。
趁着孫馳不備之際,南碧笙徑直撩起裙裾,翻身上了馬車右側的駿馬,連帶她的幼子一同。
她一手執起缰繩,一手懷抱幼子。眉目之間已不是舊日的溫婉絕色,取而代之的,是毫無情感的凜厲。
“陛下現在何處?”她冷聲道。
“懇請公主恕罪,屬下不能告知。”孫馳單膝跪地,仰着深邃的輪廓看着南碧笙:“陛下吩咐了,若公主執意留下,那就讓屬下将您綁回去。”
“公主,恕罪了。”語畢,孫馳朝後擺了擺手。幾名士兵蜂擁而上,妄圖将南碧笙制住。
“混賬。”
電光火石之間,南碧笙驀然揚起了馬鞭。轟地一聲,鐵蹄翻滾,激起黃沙一片。
兩軍交戰,主帥必定守于城門。如今,她只能抱着這樣的願念,但願她的阿哥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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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半柱香的時辰,南碧笙已策馬直抵城門。
彼時,雁回城門口兵戎遍布,清一色的銀灰铠甲,肅穆莊嚴的備戰姿态,整裝待發。手持戰戟,神色激昂,誓死守衛國土的英姿,不禁讓人動容。
南碧笙無心顧及這一切,她盡力地撥開軍前的人山人海,直直朝城樓之上奔去。
“娘親,這是要去哪裏?”懷中的稚兒輕聲詢問。
她朝着世惟淺淺地笑了笑:“舅父身處險境,娘親帶世惟去救舅父,可好?”
稚齡的小兒也不知聽懂沒有,只是愣愣地朝着母親笑:“好。”
母子二人,竟是連笑起來,亦是如出一轍。
百年城牆,染了諸多斑白的痕跡。城樓上的階梯,盤轉鬥折,像是綿延不斷似得。南碧笙懷抱着世惟,走得愈發吃力。白皙的額角,已有了些細密的汗珠。
待到看見城上的南景堯,她方才安心地送了一口氣。幸好,幸好一切,還來得及。
“阿哥!”她高聲喊他。
南景堯清絕的面容中,有難以掩飾的震驚。卻又像是早已料到一般,瞬間轉化為平靜。
南碧笙邁着不快的步子,緩緩走近他。南景堯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為她撩去了濡濕在額頭上的發絲,嘆道:“你終究是固執。”
“阿哥,我并非固執。只是我……只剩下你與世惟兩個親人了。”她彎了彎唇角,像是微笑,但眼眶中卻有波瀾湧動。
“罷了,那碧笙,便陪着我罷。”
懷中的小人兒對這戰場的一切頗為新奇,掙紮着跳出南碧笙懷裏。她神色無奈,但眼底皆是母性的光輝。
“世惟,小心些。”她低聲囑咐。
“嗯,娘親。”世惟自是不懂戰場中劍拔弩張的氣氛,反倒是玩的歡樂。
待世惟走的有些遠了,南碧笙方才回頭朝南景堯道:“阿哥,這戰況如何了?”
南景堯深邃的眉宇,不禁皺成一團,答非所問:“你我,皆是中了蕭承軒的計。”
雖是早有預料,但自南景堯口中說出,南碧笙依舊有些許觸恸。然而更多的,确實愧疚。
血脈相連,南景堯自然看出了南碧笙眼中的愧疚,忍不住寬慰道:“碧笙,無需自責。他早已算計好了一切,無論你逃或不逃,他終究是有對策的。”頓了頓,南景堯補充道:“而今他雖是計謀得逞,但也無妨,畢竟放你回來了,回來便好……”
“阿哥,雁回乃是我寧國軍事重地,因我一人覆滅,值得嗎?”南碧笙擡首,直直地望住他,清冽的淚珠,奪眶而出。
“自然是值得的。”
一座城池換他的碧笙平安歸來,他南景堯覺得值,委實值得。
“我軍,可還剩多少兵力?”南碧笙小心翼翼地問他。
“三十萬。”
三十萬寧軍,抵擋五十萬玄軍雄獅,難,實在是難。
南碧笙人不知問道:“為何會這般?”雁回城乃是寧國兵力聚集之地,莫說三十萬,連五十萬也應當有得。
“我寧國本是有五十萬精兵,無奈何……當日我派了二十萬精兵,把守蒼穹山,卻中了蕭承軒的詭計。”南景堯的眉頭,皺的愈發的緊:“他早就料到,你會将布陣圖之事告知于我。至于蒼穹山上,亦早已全是他的守兵。我二十萬寧兵,無一人生還。”
腦中轟鳴震恸,南碧笙難以置信。二十萬寧兵,皆是她寧國的子民,卻因她一人,全軍覆沒。
如若她當日未有告知南景堯,那麽蕭承軒便會按照布陣圖,一步一步地吞噬雁回。如若她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那麽寧軍便會全軍覆沒,不堪一擊。
顯然,她中了最後一招。
“蕭承軒的這一步,走得可真是無懈可擊。”唇角微勾,南碧笙滿眼的諷刺,旋緊了手掌:“他,當真心狠。”
“戰場有如棋局,一招損,滿盤輸。怪不得他心狠手辣,只是兩軍對戰,并無人情可言。”
話音剛落,自北方便有號角聲鳴,轟天而來。北方天際飄出一抹褐色狼煙,在魚肚白的映襯下,波瀾壯闊。踏着雷霆戰鼓,玄軍飛沙而來。
軍旗昂揚,赫然是一個北字,筆力剛勁揮灑自如。漫天的黃沙飄起,随着戰旗,一同舞動。
軍前的那人,有着南碧笙最為熟悉的容貌。絕世的輪廓,輕抿的薄唇,深邃的眼神,昔日是愛,如今盡是恨。
寧軍號角亦是在同時吹響,兩種浩蕩而低沉的聲線,交雜在雁回城前。
三十萬對五十萬,強弱早已分明。如今,不過是負隅頑抗。
南碧笙眼睜睜地看着三十萬寧軍,被玄軍消磨損傷。年輕的士兵,一個個躺倒在雁回城的腳下,鮮血淋漓。
斑駁的古城下,如同一條忘川河,河中盡是泛濫成災的鮮血。
陡然間,南碧笙的裙角,被一陣細微的力氣所牽引。她含着淚低下頭,朝她的世惟莞爾一笑,而後一滴淚珠垂落,掉落無聲。
她輕輕抱起幼子,幾乎用盡了畢生的溫柔。南碧笙靜靜地看着懷中的世惟,這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
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了吻世惟柔軟的發心,軟糯糯的,好不真實。
懷抱世惟,她一步步地朝着南景堯走去:“阿哥,我寧國百年基業,不能毀在我南碧笙的手上。”
南景堯不禁怔楞,他未有聽懂她話中的意思。只是不知覺間,胸中的哪一顆心,已是瘋狂顫抖。
她強作淺笑,笑靥如同曼珠沙華般的荼靡。片刻後,她方才将目光沉鎖在懷中的世惟身上,自言自語道:“若他尚且惦念舊情,以及……幼子的份上,應當是願意休戰的吧……”
話音細微,宛若夢呓,卻不疏不落地抵達了南景堯的耳中。
他緩緩伸手,想去觸及她,口中命令道:“不可。”
無奈何,南碧笙卻像是越飄越遠。眨眼間,她已站在了城牆最顯眼之地,懷抱着她的世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