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舊事】
果不出孟裔所料,初四當日下午,錦衣衛就帶人來搜孟家。帶隊的是南鎮撫司稽查所的千戶汪道明,此人也是十三太保之列,與孟裔有幾分交情,這次也是給了孟裔幾分面子。家中雖然被翻了個底朝天,但官兵尚算客氣,翻找出來的物品也不曾亂丢亂扔。即便如此,仍舊讓趙氏、孟旭孟曠兄弟倆好一通收拾,小孟暧還是第一次瞧見這種陣仗,不禁被吓到了,亦步亦趨地跟着娘親,縮在她背後不敢出來。問起三姐孟晴去了何處,一家人口徑一致,只說發了熱送去醫館診治了。汪道明倒也沒再繼續追問,估計他早就掌握這一情況了。
搜過家中無果,孟裔就被南衙的人帶走問話去了,一直第二天白天才獨自歸來,一臉的疲憊。但好在,這一關算是過去了,南衙的搜查方向已經不再是孟裔這裏,守在孟家四周的眼線也在當日被撤回了。
謹慎的孟裔又候了兩日,才故技重施,把靈濟宮中的孟晴和穗兒重新接回家中。
這幾日,藏在靈濟宮醫館中的孟晴和穗兒卻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知是受了寒還是在獄中被折磨得太過憔悴,剛到靈濟宮醫館,穗兒就發起高燒來。這還真是麥芒落進針眼裏——巧了。羅道長當即給她診了脈——脾胃虛弱,氣血虧損,有營養不良之狀,加之受寒受驚,思慮過重,故而引起發熱,亟需調理補氣。
羅道長是個年逾五十的老道士,發鬂胡須都已斑白,面龐上布滿風霜褶皺。他手腳利落,言行樸素,絕無一絲半點江湖道士賣弄玄虛的模樣。他為穗兒先開了一貼溫和的退燒藥,服下後,讓她裹上厚被發了一夜汗,燒第二日便退了。但經此一折騰,穗兒整個人都虛弱下來,面頰蒼白,手腳無力,連湯碗都端不穩,必須要孟晴守在她身邊照顧她。
醫館不大,只是三開間一進屋。東南西三間房,羅道長坐鎮沿街開門的南屋,前堂看診,後堂診室,前堂後堂東側連着一條甬道直通院中,東屋是堆放藥草的藥庫,抓藥煎藥都在此處;西屋則是廚下和柴房,北側只是院牆。由于前堂診室、藥房人來人往,孟晴、穗兒實在是不能住在其中,所以只是第一夜在診室內睡了一宿,穗兒退燒後,二人就搬進了柴房,用稻草堆和褥子鋪了兩個床鋪,二人就躺在其中。孟晴也無事可做,便就手照顧穗兒。這女娃也是可憐,燒得糊裏糊塗的,嘴裏嘟嘟囔囔着甚麽話,但孟晴聽不清。
孟晴對家中情況很是憂心,好在羅道長也知曉她心思,刻意支了一個小道士去了孟家附近探聽消息,每半日來報一次,好叫孟晴放心。
一直到第二日,穗兒的神志才清醒一些,嗓子還有些喑啞,能吃些粥食。她話很少,總是很憂愁的模樣,孟晴一勺一勺給她喂下大半碗粥食,她便吃不下了。孟晴瞧着碗裏剩下的小半碗粥食,幹脆一仰脖,全吃了下去。
穗兒有些吃驚地看着她,孟晴笑笑,道:“不能浪費了,拿出去也沒人吃,我吃了算了。”穗兒見她将自己含過的調羹都舔食幹淨了,不禁紅了臉頰,心道這人真是……不講究。
講究……她忽而凄然一笑,什麽時候她也成了個講究的人。在張府的歲月,将她養得嬌慣了,曾幾何時她也與這孟三娘一般,是那般的珍惜糧食,終日為了飽腹而奔忙。
孟晴見她眉目間又凝着一股化不開的憂傷,終究憋不住,問道:“你小小年紀,怎得好似小老漢般,總皺着個眉頭,有甚事這般憂思深重?”
穗兒望她一眼,似是有些不服氣道:“甚麽小小年紀,我不比你年紀小多少。”
“咦?你哪年生人?”孟晴問她。
“隆慶六年元月,具體的日子不清楚了,我娘親撿到我時,我還是個沒出月子的小奶娃。”穗兒道。
“那你比我小三歲多,我隆慶二年四月十二出生的。”孟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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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兒咬唇,有些不甘心。
“我看你這般瘦小,瞧着和我家小妹年紀差不多,只是見你說話老成,才覺得你年紀比她大。”孟晴道。
“不是我瘦小,是你長得太高,我還沒見過哪個女子似你這般又高又壯的。”穗兒道。
“嘿嘿,習武之人,沒有好體魄怎麽行,我這身子是随了我爹。”孟晴驕傲道。
這是值得驕傲的事兒嗎?穗兒一時無言以對。大明崇尚的女子之美,以纖弱嬌美為重,孟晴完全是反其道行之,雖然面容确實很秀美漂亮……但這體格,比很多男子都強,估摸着真沒有男子敢娶這麽壯碩的女子了,除非是塞外的蒙古和女真人。
“我與我二哥,是龍鳳胎。娘胎裏出來時,我二哥瘦小,我則強壯得多,娘親說,我搶了二哥的食。他身子一直不好,到現在,個頭也沒竄過我,吃得也沒我多。其實我長這麽高,都是我二哥讓給我的。”孟晴低頭說道。
這話說得樸實又真切,穗兒不禁有些動容。
“你二哥叫甚名字?”她問。
“單名一個曠字。”
“曠,明也。曠兮其若谷,亦有心境開闊,豁達開朗的意義。是個好名字。”穗兒很認真地說道。
孟晴聽她說這些,一時不知該接什麽才好。穗兒說話非常文雅,聲音更是若甘泉般甜美動聽。而孟晴長于市井,雖讀過書,但平日裏說話卻不會這般講究,字句都含經帶典。但她明白穗兒是在安慰她,是在說二哥是個豁達的人,不會與妹妹計較這些。她心下有些溫暖,扭頭對穗兒笑了笑。
孟晴想問問穗兒在張府到底繡了什麽,但想着這事兒穗兒肯定也不會說,問出來反倒不好,只能憋了回去。想着穗兒現在無家可歸,她不禁心生憐憫。但是穗兒終究也不能在孟家留一輩子,等風頭過去了,父親還是要安排着把她送走。到時候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你可有……甚麽親戚或者長輩在世?尚能顧看于你的?”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穗兒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若是有,那我也不會流落縣城街頭,後來還進了張府了。”
孟晴聽她說得凄苦,一時心底湧起萬分同情。她望着穗兒道:
“我之前說,若是你無去處,便在我家留下。我……是說真的,但我說了也不算數,我會試着和我爹談談。你如果真的沒去處,我爹會妥善安排好你以後的事兒的。”
穗兒咬着唇,似是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你若不嫌棄,我也算是你的姐姐,我手腳勤快,也能顧全于你。”孟晴說着說着臉紅了,她甚少說這種肉麻話,覺得十分害臊,低着頭有些不大敢看穗兒。
穗兒一直沒回應,孟晴心裏七上八下的,覺得自己會不會唐突了,顯得太過輕浮熟稔。卻沒想到衣角突然被拉住,扭頭看,穗兒不知何時已默然落下淚來。孟晴僵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你……你們不能……不該對我這般好,我……是個災星……”她抽噎着說。
“怎麽……怎麽這麽說自己呢?”孟晴的心揪了起來,瞧着她哭得如此傷心,自己心頭也蔓延起苦澀的味道。
“我到哪裏,哪裏就會死人,就會出事……”她斷斷續續地哭泣道。
“不要胡說,那怎麽是你的錯?”孟晴湊過去,試着展開手臂攬住她肩頭,用自己的衣袖幫她擦眼淚。
孟晴的突然靠近讓穗兒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努力控制住情緒,吸了吸鼻子,胡亂擦去淚水,最後對孟晴露出了一個酸苦的笑容,道:
“晴……姐姐,謝謝你,你們都是非常好的人。”
但是我不值得……她在內心說道。
……
自孟晴和穗兒從醫館歸家,時光飛逝,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了。秋去冬來,時近歲末。這段時間,穗兒一直就住在孟家,成了外界無人知曉的孟家新成員。
白日裏,她會幫着趙氏和孟晴擇菜做飯,洗衣清掃,打理各類家務。閑了,就坐在院子裏曬太陽,一邊看着孟晴練功,一邊捧着孟曠借給她的書讀。亦或陪着孟暧翻花繩玩耍。孟曠讀書若是遇着檻兒,也會去尋她探讨,她總能給孟曠解惑,以至于孟曠對她十分敬佩,總說她若是男兒身,該去科考,定能高中。這些日子孟曠的老師梁先生出了遠門沒來家中,倒也是正合了孟家上下的意。
夜裏,穗兒偶爾會伴着趙氏做些針線活,心靈手巧的她,繡出的繡品成色比趙氏都要出色許多。趙氏本不大接受這個女孩子,可時間長了,卻真将她當成了親生女兒看待。她自己的親生女兒,一個粗手粗腳的,不善女紅;一個年紀還小,貪玩好動身子又不好,坐不住。穗兒簡直就是她理想中的女兒,她做夢都想要這樣一個心靈手巧,貼心溫暖的女兒。
只是這孩子,話不多,好看的眉眼總凝着股憂郁之氣。雖然常被孟晴和暧兒逗笑,可笑容也總淡淡的,甚少有發自內心的喜悅。好在她在孟家三個月,終于日漸疏朗,也逐漸有了尋常女孩子家的模樣,或嗔怒或別扭,也能見着了,不過都是對着孟晴才有這些情緒。對孟曠或是趙氏,她更多的是拘謹與恭敬。許是孟晴這些日子有些讨人厭,總愛變着法兒逗她玩兒,惹惱了她吧。趙氏倒覺得女兒這麽逗逗她也挺好,這孩子一個人時,瞧着真是孤單蕭索,讓人心疼。最可憐的是她不能出門,終日裏悶在這兩進的小院子裏,難免苦悶。有孟晴在身邊耍寶,也能解解悶。
她一直與孟晴和孟暧一起睡在西屋,但是那張拔步床三個人睡實在太擠,後來孟晴幹脆自己打了一張小木床,就加在拔步床邊。本來孟晴是打算把拔步床讓給穗兒和妹妹睡,自己一個人睡小床的。但孟暧習慣了和姐姐睡,沒有姐姐在身邊小丫頭總睡不踏實。于是這張小木床就讓給穗兒睡了。不做針線活的夜裏,穗兒成了小先生,教孟暧讀書識字,也會和孟晴坐在一起讨論書上的內容。她對書本的認識比孟晴要深刻許多,對當今朝局的認識更是異乎尋常,以至于孟晴從她口中知道了許多從前不懂的事兒,解了諸多疑惑,曾經死記在腦海中的知識,也逐漸融會貫通。孟暧總是一口一個“小穗姐”地叫,穗兒也會喊孟晴“晴姐姐”,喊孟暧“小暧”,三個女孩兒總在一處,關系是越來越好,趙氏看在眼裏即開心也憂心。
孟裔這段時間很少回家,終日裏在外奔忙,留宿在北鎮撫司之中。一是南衙排除他的嫌疑之後,北司便把他召了回去參與全城搜捕。二是他也在私下調查黎老三自盡一事。由于守備如此森嚴的诏獄都出了事,宮城城防一下緊張起來,原本輪崗休沐的大哥孟旭也被臨時召了回去,宮城城防加了一倍,全城都陷入了緊張之中。
全城戒嚴,大索三個月無果。眼瞅着年關将近,上頭似乎是猜測劫走人犯的匪徒可能早已離開了京城,遂終于全城解禁。隔日,臘月十三,孟裔與孟旭終于歸家,阖家團圓。
天寒地凍,頭頂上陰雲密布,就要下雪了。趙氏和穗兒為全家人趕制了新衣,孟裔和孟旭歸家,恰好上身試穿。暧兒特別開心,小嘴兒像是抹了蜜,逗得爹娘兄姐開懷無比。穗兒穿着孟晴的舊棉襖,靜靜地縮在角落裏,本不想打攪孟家阖家團圓的日子。卻不曾想趙氏拉着她出來,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個包袱,取出了一整套全新的襖裙,玫紅襖衣、淡青厚裙,綴着好看的梅花圖樣,讓她試穿。穗兒鼻尖一酸,笑着哭了出來。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了一頓團圓飯,十四日晨間,孟裔領着長子孟旭召集全家人宣布了一個決定。
“明日是十五日,城門換防,我和旭兒明日會趕最早開城門的時機,送穗兒出城。”
“怎得如此突然?”孟晴第一個急了,穗兒則怔在原地,面色煞白。
“換防機會難得,眼下全城剛剛解禁,恰逢換防,又是年關将近、各地官員入京述職,外國使臣入京朝貢,人心浮散,人流繁雜,送穗兒出去是最佳的時機。再耽誤一段時日,她就不能離開了。”大哥孟旭解釋道。
“可是……可是你們要送她去哪兒?”孟晴問。
“去遼東。”孟裔只回答了這三個字,便什麽都不願說了。不論孟晴如何追問,他都不作答。最後還是孟旭安撫孟晴道:
“晴兒,你莫急。爹有一位老戰友,現在就在遼東,他家中富足,膝下也無兒女,願意收養穗兒。穗兒在那裏,會過得很好。”
若真是這個原因,爹為什麽不肯說呢?孟晴不相信。
這一夜真可謂難熬,孟晴不願把穗兒送走,第一次與父親起了沖突,被扇了一耳光,顧自一人縮在房裏,流下了委屈又難過的淚水。看到姐姐哭,暧兒也哭了起來,越哭越是傷心,她也不願小穗姐走。可憐穗兒惶然無助,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姐妹倆,三個女孩在屋中凄然流淚。
孟裔把自己關在前堂,獨自一人對着一張大明輿圖,誰也不見。趙氏和孟曠想問清楚到底要把人送去哪兒,最後被孟旭攔下。孟旭只說父親也很煩悶,就請不要多問了。趙氏和孟曠苦苦勸說,好歹留下過年。他們這一走,這個年還如何過?但孟裔去意已決,誰也無法改變。孟旭為了安撫母親和弟弟磨破了嘴皮,只說快去快回,開年後便歸。
第二日,飛雪飄零。收拾好簡單的行囊,一行三人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之中踏上了旅程。趙氏做給穗兒的新衣她也不能穿,只打在包袱裏背在身上,穿了一身孟曠的襖衫,扮了男裝。黎明臨別時,孟晴把自己貼身戴了多年的玉佛給了穗兒,穗兒則送了她一個繡着大雁的荷包。
請君莫愁前路,雁自有歸時。
此後數年,孟晴午夜夢回,無數次後悔那一日晨間,她鬧着別扭,不曾去送一送他們。
此一別,竟成了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