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孟曠領着穗兒回了二進院,開了西廂房的門,淡淡道:

“現在家裏大了,空房多,你暫時住這裏吧。”

穗兒跟在後面,一大堆的疑問悶在她心中,可她卻不知該如何問出口來。她覺得自己就是罪人,已然不能夠再面對孟家人。

穗兒被孟曠讓進西廂房,卻不防孟曠轉身就出了門,并且利落地給西廂房上了鎖。

“喂!怎麽回事!”穗兒在裏面拍門喊道。

“你老實待着,我一會兒回來。”孟曠丢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穗兒沒有再繼續拍門,一股子悲怨之氣上湧,淚水已然不争氣地流了下來。她扶着門緩緩跪倒在地,失聲痛哭。此時此刻她的心境複雜得難以言表,一方面她對孟家人抱有難以洗清的負罪感,覺得是自己害得他們如此,以她目前所見,孟家似乎只剩下孟晴孟暧這姐妹倆了,那樣一個幸福的六口之家,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即便不明細節,猜也能猜出其中的凄慘。可是另一方面,穗兒心中又有萬般的委屈悲苦無處訴說,誰又能知道她這些年經歷了什麽呢?她們怪罪自己,自己又該去怪罪何人呢?她為了活下來,經歷了九年無間地獄般的生活,無人安慰她,無人照顧她,只有自己可以依靠。謊言欺騙、利用奴役、爾虞我詐,好不容易以為就要解脫,卻不曾想被命運捉弄,她又回到了孟家。也許,這是上天也要她來贖罪。

她好恨,恨蒼天這般涼薄待她,讓她自幼孤苦無依,又遭諸多劫難。記憶中的溫暖,除了孩提時在養母身邊無憂無慮的歲月,就只剩在孟家逗留的那三個月的短短時光。如今,孟晴孟暧對她的态度如此仇恨,就連這僅剩的溫暖記憶,也要被奪走了嗎?

她将自己蜷縮成一團,依靠着門扉,隐隐哭泣。一如九年前她剛到孟家的第一個黎明,小小的她縮在孟氏姐妹的床榻角落裏瑟瑟發抖一般。

命運輪轉,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也不知過了多久,穗兒在冰涼的地上坐了太久,身子都凍僵了,嗓子也哭啞了,淚水糊在面龐上,雙目紅腫難堪。終于門外響起了開鎖聲,門吱呀打開,孟曠提着一個食盒走了進來。她大概是沒想到穗兒就坐在門口的地上,一時間錯愕了一下。

瞧着她面龐哭得一塌糊塗,孟曠冰冷的神情一時間閃過一絲不忍。她唇角顫了顫,道了句:

“起來,過來吃飯。”

随即自己率先走到一旁的桌案邊,把食盒中的餐食擺上桌。

等她擺好餐食碗箸,半晌,穗兒都還愣在原地不動彈,孟曠坐在桌邊遠遠瞧着她,又冷冷刺了一句:

“怎得?哭懵了?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不會還要我去扶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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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辱之感湧上穗兒的心頭,她咬牙,憤憤地站起身來。起得太猛了,一時間眩暈上頭,身子搖擺,差一點跌倒,忙扶着牆閉目緩了緩,才總算站穩。她沒看到,孟曠身子在原地動了動,差一點起身去扶她,最後又保持回了原狀。

穗兒走了過來,孟曠指了指一邊的盆架,道:“洗個手擦把臉再過來吃飯。”

穗兒頓了頓,依言做了。然後坐在了孟曠的對面,桌上擺着一碗熱湯,穗兒哭到口渴,嗓子喑啞,這湯真是恰到好處,她忙連喝了幾口,解了渴。桌上只擺了一人份的飯食,兩份剩菜一個白馍,沒有肉。穗兒都吃下去了,沒有浪費。

孟曠一直沉默着等她吃完,才終于發話。

“當年我父兄送你去遼東,到底發生了什麽,之後這九年你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會入宮,如今又是怎麽出來的。你詳細說來。”

穗兒沉默了一會兒,道:

“我可以告訴你,但是有些事我也不清楚,你再如何問我,我也是不知的。”

“你先說。”

穗兒整理了一下思緒,以平靜的語調開始敘說:

“我說了,我随着你父兄出了城,一路往東,大概行了二十裏地,到了第一家驿站——三元驿附近歇腳。我喝了水囊裏的水,很快就人事不知了。你父兄之後去了哪裏,發生了甚麽事,我一概不知。我醒來後,就被人抓了,關在水牢裏。我最初不知道抓我的人是誰,他們瞧上去像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但是嗓音尖細。我後來才明白他們應當都是宮中的內侍,受過軍事訓練。他們逼問我在張府到底繡了什麽,我被折磨了好幾日,大半個身子長時間泡在水中,失溫,窒息,雙手被吊着,手腕皮全磨破了,不停地流血結痂又流血。我受不住,答應告訴他們我繡了什麽,但是要他們把我撈上去,我得手繪,身子不能廢掉。

他們答應了我的要求,把我弄出水牢,蒙着眼送到了一處院子裏,請了一個大夫給我養傷。也就三兩日,他們又來逼我畫圖。我以手受傷尚未痊愈為由表示不能畫,他們就強行把我按到案臺上畫。我最後不得不把圖畫出來給他們。”

“那是什麽圖?”

“我不知道,在我看來都是一些十分古怪零散的碎片畫,畫上的圖案勉強可以辨認出豹、狼、虎等等猛獸的。也許可以拼接起來,但我自己試過,完全沒有頭緒。當年在張府,我刺繡都是按照京城送來的圖稿繡的,給我什麽我就繡什麽,圖稿陸陸續續送了一年,我也就繡了一整年,全是碎片畫,有四十多幅,每幅都有三尺見方。”穗兒解釋道。

孟曠蹙着眉聽她說完,沒有再繼續追究繡了什麽這個問題,讓她繼續說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我畫了圖稿,他們也不放過我,大概是拿着圖稿無解,他們又來逼問我到底這圖是什麽,懷疑我是胡亂畫了幾幅畫糊弄他們。我被他們用鞭子抽,折磨得遍體鱗傷,我知道若再這般下去,我定會一命嗚呼。為了活下去,我想了一個辦法自救。

我知道,他們是為了逼問藏寶地在哪裏。想必你也知道,當年抄沒張府財産,抄出了黃金兩千多兩,白銀十五萬兩,金銀器共逾萬件,另有珍珠、瑪瑙、翡翠、水晶、象牙等貴重物品近兩百件,錦緞紗綢三千五百餘匹。這些在窮苦老百姓看來富可敵國的財産,在很多官員的心目中,确實是少了。人們猜測還有一大筆財産被張太岳藏匿起來,而我作為書房侍童,突然被送回老家刺繡,很不尋常,很多人猜測也許我繡的就是藏寶圖。當年不論是诏獄的黎老三、你父兄,還是後來抓我的好幾批人,都是出于這個目的,想要找到那批財寶的下落。那一年,張家五子張允修依舊下落不明,幾個發配煙瘴之地的張氏子弟離得太遠,要找他們十分困難,而且逼問他們暴露自己的風險太大。我作為一個近在眼前的知情人,位卑人輕,自然就成了最佳的逼問對象。

我編了謊話告訴他們,也許我能找出藏寶的地點。寶藏被分了幾個地方藏匿,我需要将那些刺繡畫與大明輿圖進行比對,然後找出可能的藏寶地點。我的這個說法說服了抓我的人,我為自己争取到了時間。這幫人開始按照我分析的地圖出去尋找寶藏,我則開始尋找逃跑的路徑。後來讓我尋到機會,逃脫了出去。我知道是有人幫我的,光憑我自己的力量不可能這麽輕易逃脫。抓我的這幫人之中,還藏匿着其他勢力的暗樁。果不其然,我剛逃出去,就被這個暗樁帶走了。他告訴我,抓我的人是東廠中官張鯨,而他是恭妃的人。”

“恭妃!”孟曠吃了一驚,恭妃王氏是當今皇長子之母。今上登基後,圍繞着立儲的問題,皇長子與皇三子已然争了好些年,事關恭妃,事情立刻就更加複雜了。

“那暗樁告訴我,恭妃和皇長子在外的勢力不強,能幫我的很有限,甚至根本不敢直接與張鯨的人起沖突,只能暗中救我出來。為今之計,我必須想辦法入宮,只有入宮,我才能保命。”

“那暗樁是誰?”孟曠追問道。

“方銘,當時只是南鎮撫司的一個總旗,後來聽聞升了南鎮撫司的副千戶。我後來才知道,南鎮撫司有相當一批人是張鯨的人,專門做他打手,方銘也是其中之一,但他其實是恭妃和皇長子安插在張鯨身邊的人。”穗兒答道。

孟曠點頭,她知曉此人,因他也是當下十三太保之一,行十二,尚排在孟曠之前。诨號“典校郎”方十二,是錦衣衛內難得的文雅人物,且對錦衣衛龐雜繁多的內部人員情況一清二楚,活似書庫的典校郎一般。

穗兒頓了頓,低下頭來道:“我當時別無他法,便只能聽從方銘的安排。他悄然帶我入宮,買通了尚服局的司衣,将我加入了當年新入的一批尚服局刺繡宮女名單之中,化名惠兒。此後數年,我留在宮中,張鯨曾查到過我的下落,我為求保命,拼死博得太後看重,指名要我制衣,張鯨才不敢明着動我。宮中爾虞我詐,暗箭難防,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掙紮保命,數度差點被閻王索命,無數次死裏逃生。一直到萬歷十六年,張鯨聖前失言,被罷官歸鄉,徹底失勢,我才能夠獲得些許喘息。此間,恭妃數度找到過我,也問過我有關那筆傳說中的寶藏的事。但因為張鯨搜索多年無果,恭妃也不能确認我的想法是否是正确的,寶藏之事自此成迷。唯一的辦法,就是尋到現在仍然幸存的張家人,從他們口中得到些許消息。

此後又過了四年,也就是前段時間的事,恭妃和皇長子派出去尋找張氏子弟的人終于傳回消息,說是找到了五郎張允修。但是張允修聲稱他也知道得不完全,只知道一部分拼接圖紙的口訣密鑰,另有幾段密鑰,張氏兄弟分別掌握。如今張家長子二子均已死,還剩下三子、四子和五子天南地北茍延殘喘。而當年那批繡品已然被焚毀,我是唯一記得全部圖紙的人。他必須親眼見到我,讓我當着他的面畫出圖紙,他才能按照我畫的圖說明圖中的奧秘。據傳回的消息,張允修雙足有疾,已然不能長途跋涉,現如今人在大同。所以恭妃才安排我悄悄混出宮去,趕往大同與張允修會面。但不知怎麽消息洩漏了,我出宮後,恭妃安排送我去大同的人沒有出現,反倒有一群陌生人一直在跟蹤我,我不得以拼命跑出城去,一路快速向西北方向逃亡,不巧遇上大雪封山,只能逃上了妙峰山。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三兩句話雲淡風輕地就把九年間的事兒說完,好似非她親身經歷。可聞者孟曠內心深處卻聽得心驚肉跳,這些年穗兒所經歷的事,當真是一波三折,步步驚心。孟曠一時有些悔意,自己似乎不該把家人死去的仇恨怪罪在她頭上。可是,她這心裏恨了這麽多年,一時之間,卻又扭轉不過來了。

她有些別扭地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悶聲道:

“如此說來,害死我父兄的人,應當是張鯨了。”

“若不出意外,應當是他。”穗兒道。

孟曠咬牙,尋尋覓覓九年時光,她終于确認了殺死父兄的仇人所在。眼下張鯨退廢林下,人在杭州,路遠迢迢,她身為錦衣衛也不能亂跑。該如何報家中血海深仇,還有待計劃。

穗兒見她滿面仇恨難以掩飾,終于鼓足勇氣問道:

“當年你父兄去世後,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何以如今搬到了這裏?”

孟曠被戳中痛處,一時唇角下撇,面容悲戚。她雖不願回憶慘痛的過去,但還是決定把家中發生的事和穗兒簡單說說。于是整理思緒,組織語言,随後終于開口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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