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們走後第五天,巡捕營的人找到了我們家。當時我去了城外打樵,只有母親、二哥和小暧在家。巡捕營說有郊外的村民在田埂裏發現了兩具男屍,報了官。仵作勘驗後,有吏員認出可能是錦衣衛稽查所副千戶孟裔與其長子孟旭,現在需要家裏派人過去認屍。據我二哥後來跟我描述,娘親和小暧都吓壞了。他作為家裏唯一的男子漢,即便身子不好,也要扛起責任。二哥和娘親把小暧送到了大舅家,然後大舅陪着二哥、娘親一起随巡捕營的人去了停屍的順天府衙。看到屍體時……娘親大受打擊,當場犯了喘疾,眼看着要不好,我二哥也是天旋地轉差點要暈倒。大舅慌忙讓人去請大夫,但是大夫趕過來時已經遲了,我娘親就這麽過去了……”

孟曠說到此處,一時說不下去,下唇在輕輕地顫抖,眸光中凝着一股深沉的哀痛。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有千鈞重,沉沉地壓在穗兒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

孟曠沉默了一會兒,壓下一時湧起的情緒,才繼續道:

“我們是一日之間一下失去了父親、母親和大哥,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熬過來的,就像天塌下來一樣。記憶裏,好像我能撐下來,是因為還有二哥在。他那麽病弱,卻為我和暧兒扛下了所有的重擔。還有大舅和表哥,忙前忙後,一手操辦了喪事。最後出殡時,我強迫自己仔細查看了父兄的屍體,他們是被亂刀砍死的,身上全是皮開肉綻的刀傷。據仵作說,他們身軀僵硬,皮膚蒼白,是失血過多之狀。人大概是死于四日前,因為天寒地凍,所以屍體并未腐壞。死時手中還握着武器,應當是戰鬥到了最後一刻。那片田埂是抛屍地,戰鬥現場在三元驿附近的一片丘陵之中。為何兇徒會抛屍,至今原因不明,官府猜測兇徒可能是附近的流民,殺人的目的是搶劫,而戰鬥地應當是他們的聚集地,他們害怕官府查過來,遂抛屍轉移注意力。

但是我後來查過,那裏根本就沒有流民聚集,官府的解釋根本是胡編亂造,只是為了應付了事。我父親和大哥都是錦衣衛,他們的死,在錦衣衛內部也造成了很大的沖擊。當時的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迫于內部壓力,專門派了人去細細查過案發現場一帶的情況,懷疑可能與三元驿附近聚集的劫掠商旅的匪幫有關,那附近混有不少山東的白蓮教匪幫,兇悍無匹。任我父兄如何身手了得,也是雙拳難敵四手。但是再往下細查,困難重重,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看來,他分明是賊喊捉賊,他與張鯨沆瀣一氣,我父兄就是被他害死的!”

孟曠怒然一掌拍擊在桌面上,“嘭”的一聲巨響,桌腿與桌面榫卯處一下多了一條裂紋。穗兒被她這一掌吓得驚起,心髒怦怦亂跳。

屋內在這一聲巨響後陷入沉默,穗兒煞白着臉小心翼翼地擡頭看孟曠。但見她雙目赤紅,眸光閃爍波動,似是在痛楚地思索着什麽。不一會兒,她将眸光投向穗兒,穗兒當即低下頭去,不知為何不敢與她對視。

“抱歉,我吓到你了吧。”孟曠有些生硬地說道,穗兒能聽出她的別扭。

她搖了搖頭,然後又問:“為何……你會替了你二哥?你二哥呢?”

“他現在何處,我亦不知曉。”孟曠緩緩道,“我家世襲軍籍,父兄死後,需要有人來襲我們家的軍籍。照道理,便是輪到我二哥,但我二哥身子羸弱,根本不能去當兵,那會要了他的命。本來還有另外一個辦法,就是花錢尋一個人替二哥去服役,但是我們沒有這麽做。父兄死得太蹊跷,我們兄妹三人一致想查明他們的死因,而此事背後牽扯甚廣,若我們只是一介平民,難以接觸秘辛,唯有進入錦衣衛,才能借助錦衣衛的資源和人脈查明真相。我要替我二哥襲家裏的軍籍,女扮男裝入錦衣衛。二哥為了幫我扮成男子,為我打制了修羅面具和隐藏女子身段的身甲,編造了颞颌慣性脫臼的謊話,幫我先通過了入錦衣衛最開始的體檢。他為我襲軍籍最後做的一件事就是——離開京城,隐姓埋名流浪外地。

對外,我們宣稱孟家三女孟晴嫁去了外地,不久後病逝。我二哥化名孟子修,成了我們家流落在外的一個遠房族叔,輾轉各地當教書先生或賣字畫、替人寫信為生。他偶爾會寄信回來,簡單寫一寫近況,字裏行間還要刻意用些隐語。我們回信,會給他寄一些錢財衣物。

這些年他在外,也在不斷地查父兄之死,但沒什麽進展。我最近一次收到他的信是半年前,他人在應天府,最近一年他都在那裏,剛到就大病一場,靠着趙氏米行在應天府的幾個老夥計照顧,好不容易病愈,只說又要啓程。今年元月初,我出任務去了西北,今日才歸,不知他最近是否也曾來信。”

她頓了頓,最後道:“我和暧兒從靈濟宮的老家搬了出來,搬到了校場口。這院子原本是趙氏米行的,我父兄和娘親出事後,大舅心灰意冷,加之近些年糧米時艱,難以為繼,生意典出去大半,這院子也騰了出來。打掃一番,我和暧兒住了進來。我當時已入錦衣衛,暧兒無人看顧。恰逢當時這丫頭萌生了學醫的念頭,于是羅道長和他的弟子清虛就來幫忙,暧兒拜了羅道長為師,學習醫術。暧兒十八歲時,羅道長外出游方行醫,将這靈濟堂全權交予暧兒打理,留了清虛襄助。方才你見到的那位年輕道士,就是清虛。”

穗兒聽她慢慢說完,一時無言以對。

孟曠沉默了一會兒,遂起了身道:“時間不早了,你歇了吧。你這間屋子門窗我都會落鎖,有什麽事兒需要出去你就喊我,我就在你隔壁。”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房間內門,原來這間房與南側的廂房內部是有門互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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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兒看着孟曠把這屋子內的窗戶一一落鎖,終究忍不住道:

“為何這般鎖着我?我也不會逃。事到如今,我已經無處可去了。”

“我不知你是否當真無處可去,鎖着你,是為了查明真相。”孟曠淡淡道。

“你不信我……”穗兒抿唇。

“抱歉,我入錦衣衛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懷疑。何況你已知曉我家中秘密,幹系重大,不鎖着你我亦不會安心。”孟曠似乎是一下說了太多,眼下也不願再多做任何解釋,最後帶門出去,幹脆地落了鎖。

穗兒獨自一人坐在房裏,緩緩擡手撐住額頭,幽幽長嘆了一聲。

……

出了門,外面天已暗下來,暮日西下,雖已開春了依舊寒意逼人。孟曠拎着一串鑰匙出了二進院,去了一進院,進了東廂房。孟暧正在藥櫃邊揀藥,清虛在幫她分別打包。屋裏不知何時還多了一個年輕男子,而立之年,中等身材,面容俊秀,唇邊蓄着一圈短髭,一身青緞團領常服,戴烏紗官帽,胸背的補子繡鷺鸶,乃是一位六品文官。

孟曠一進門,就聽這位六品文官抱怨道:“曠哥兒這是中邪了嗎?咱家被那女人害得這般慘,她還把那女人帶回家來?”

“表哥。”孟曠沉着臉打了招呼。

那六品官扭頭看到孟曠站在門口,一時不由噤聲。

“今兒下值這麽早?戶部事兒不多?”孟曠一邊問,一邊把手中的鑰匙串兒挂在了腰間。

“算着你這兩日要回來,趕着來見你啊,你個小沒良心的。”這位被孟曠喚作“表哥”的六品文官沒好氣地說道,随即在一旁待客用的圈椅上坐了下來。孟曠“噗嗤”一笑,面上現了暖色,屋內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邊上的孟暧和清虛依舊顧自揀藥分包,全把他倆當做了空氣。

表哥名喚趙子央,字玄玟,與已故的大哥孟旭同齡,是孟家大舅趙雲安唯一的兒子,也是當下趙家的頂梁柱。萬歷十四年進士,二甲進士出身,排在二甲最末,又因家中為米糧商賈,熟悉糧運,善于精算,故剛及第沒多久,便被極度缺人的戶部補了缺,一下走了大運,不久後做到戶部山東清吏司倉科主事。趙家一個商賈之家,一百年才出了他這一位做官的。也是因為他入了官場,大舅才把生意典了大半,一是本就做不下去,兒子出息了便幹脆靠着兒子;二也是怕外人閑言碎語,畢竟商賈之家出身不好,官場要遭人歧視。

“我說你啊,真是神通廣大,怎麽出個差居然把那女人給找回來了?怎麽找回來的?”

“碰巧給撞上的,前日晚上在妙峰山上避雪,不曾想她只身一人上了山,後面還綴着一幫追兵。這幫追兵是武骧衛西營的人,被我和老郭給滅了。”孟曠簡短地解釋道,随即坐在了趙子央身邊的另一張圈椅上,目光落在隔着桌臺的妹妹身上。

“不會有事吧?郭大友甚麽反應?”趙子央緊張起來。

“他不知道我和穗兒的事兒,但因着那幫追兵,他的意思是要查清楚。”孟曠道。

“哎呀,這如何是好?郭大友此人精明謹慎,要真讓他查,還不得被他翻出舊事來?到時候你的秘密也保不住。”趙子央憂心忡忡。

“他不會查的,對他來說保命比好奇心更重要,不該插手的事兒他絕不會碰。”孟曠倒是很篤定。

“哼,你可真是想當然。總之我提醒過你了,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省得,多謝表哥。”

“差事兒辦得如何?”趙子央又問。

“呵呵,表哥,你知道規矩的。”孟曠笑了。

“是也是也,你乃欽差缇騎,行動保密,我自不該問的。”趙子央拉長了音調無奈道,随即又問:

“那你接下來意欲何如?将這女人帶回來可無甚好事,切莫又惹麻煩上身。”

“無論如何,當年的事兒也是要追根究源的,若是怕惹麻煩我這些年就不會一直繼續查。這一回遇着老天垂憐,終究讓我撞着她,把她帶了回來,此為上蒼所賜之機,我定不會放過此機緣。我剛問了她一些話,這些年她輾轉入了宮,怪不得咱們怎麽也找不着她。只是,她防備心很重,這些年她因着遭人擄掠,嚴刑逼供,爾虞我詐,于人不信。為求自保,她如今說任何話、做任何事,都摻着七分虛,是不會輕易漏了真的。她的話裏半真半假,有些可以信,但有不少事卻瞞了不說,亦或含糊其辭,她頭腦聰慧機敏,我亦不如,且須仔細斟酌才可下判斷。”

“那當年姑父和旭哥兒的事,她怎麽說的?”趙子央問這句話時,孟暧停了手上的動作,凝神在聽。

“她不知曉,她說水囊裏下了蒙汗藥,剛出城,就在三元驿附近,她喝一口水囊裏的水,就人事不知了,後來發生了什麽她都不清楚……”當下把穗兒與她敘說的九年經過又詳細轉述了一遍。

“你覺得她說的是真是假?”趙子央問。

孟曠一時沒回答,看了一眼孟暧。孟暧突然開口道:

“先順着蒙汗藥的線查吧。”

孟曠見她終于肯開口說話,不由露出欣然的笑容,應道:“暧兒說得在理,若要知真假,先從蒙汗藥入手查。”

孟暧白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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