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東方須臾高知之,但東方天已白,孟曠卻仍然不知之。

一夜未眠,她是眼瞧着天邊亮起的。她起身,就着冰涼的水簡單洗漱過。戴上網巾,紮好腰帶,束起衣袖綁腿,出了門。

發洩般在院內練了半柱香時間的螣刀,她最後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地坐在西廂房的臺階上,內心郁結的心緒總算暢快了些許。

東廂房門開了,孟暧揉着眼睛走了出來,一眼瞧見孟曠抱着螣刀坐在院子裏,不由抱怨道:

“姐,一大早的你發甚麽瘋呢?恁得這般攪人。”

“暧兒,和你說了多少遍了,莫要這般大聲喚我姐。”孟曠悶悶地說道。

“是咯!遵命,我的好哥哥!”孟暧沒好氣地回道。但看着孟曠郁郁不快的模樣,她心又軟了,回屋披了件外衣走了出來,來到了孟曠身邊。

“咋了這是?莫不是和她昨晚有甚麽事吧。”她小聲問姐姐。

孟曠搖了搖頭。

“那你這般是為了甚麽?”

“我……我糊塗了。”孟曠說道。

“甚麽糊塗了?”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啊?”孟暧一頭霧水,阿姐怎麽突然念起詩來。

“她昨夜寫的詩,李商隐的《無題·重帏深下莫愁堂》,寫完後她趴在桌邊睡了,手裏還捏着我送她的玉佛。”

“嘶!”孟暧倒抽一口涼氣,半晌才道,“确實挺糊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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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曠望着孟暧一眼,眼底閃爍着惶惑的情緒。孟暧扭頭望向她,蹙着眉頭神情古怪道:

“該不會她這是想博你同情吧,姐,你可別輕易上當啊。娘曾說你這人心太善,又容易相信別人。你瞧,你這個毛病在她身上真是表現得淋漓盡致。她稍微給你裝裝可憐,你就煩惱成這樣。”

孟曠大概是早就猜到了孟暧會這麽說,只是無奈地嘆息一聲。

“別想那麽多了,咱們只需從她身上查清楚當年的事,然後就放她走,自此和她再無關系。想那麽多作甚?給自己平添煩惱。”

“唔。”孟曠含混地應了一聲。

“唉,你快去洗洗,一身的臭汗。我先去做朝食兒,你趕緊吃了,趕在你那上司郭大友來之前收拾好,別讓他瞧出破綻來。”孟暧催促道。

孟暧說得在理,孟曠忙去了浴房擦身換衣。孟暧開始連軸轉地忙,先去廚下燒竈,蒸煮上朝食,想起昨日替姐姐清洗熨燙了錦衣衛制服,還在自己房裏,又忙回了房拿了制服送去浴房給孟曠。等她趕回廚下,朝食差不多該出鍋了。直到這時她才有時間自己梳洗一番,換好衣衫。

等她換好衣服出來,孟曠也已穿戴整齊出現在了廚下,正在添朝食上桌。姊妹倆吃飯時,院外正門被敲響,是清虛來了。他每日晨間來幫忙,孟暧管他朝食、午食,若是這一日不忙,他過午便回靈濟宮去了,因着他挂單在靈濟宮,還有課業要做。若是這一日很忙,他也會留到傍晚,孟暧會留他吃晚食,但他不會留宿在孟暧這裏。

清虛性情憨厚,做事踏實,循規蹈矩,倒不怎麽像是個道士,更像個樸實的農民。他對藥材非常熟悉,對各種藥物的藥性理解比孟暧要深刻,作為孟暧的師兄,他依舊在指導孟暧如何用藥。

靈濟堂雖然也看診,但更多的生意是買賣藥材,制作一些中成藥銷售。孟暧畢竟是女子,不好總抛頭露面地在外行醫,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四周的流言蜚語也總能殺人,這麽做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加之家中還有個女扮男裝的孟曠,自是越低調行事越好。不過因着羅道長在藥材商販間深厚的人脈網絡,靈濟宮的藥材價格良心,品質上乘,小東家孟暧又頗為平易近人,貼心溫柔,故而靈濟堂在京城很快打響了招牌,廣受好評,很多人穿城來此抓藥,生意很好。昨日孟曠歸家那日,靈濟堂就接了一單大生意,以至于清虛一直忙到要宵禁了才匆匆趕回去,今日還要繼續忙這單生意。

“甚麽生意?”孟曠一邊喝粥一邊好奇問道。

“昨兒早上來訂的,來人是個武官,一身莽撞氣,懷裏還揣着兩個十兩的銀錠子做定金。他說他是武骧衛西營的,營裏需要定一批跌打損傷膏藥,要五百人兩個月份的。等備好貨,會有人來提貨,到時候再付尾款。”孟暧答道。

“武骧衛西營?這麽巧?五軍營的藥材不都是惠民藥局采辦的嗎?怎得會有軍官跑來咱們這裏采辦?”孟曠眉頭皺起,心覺蹊跷。兵部為京師五軍營各指派醫官一名,醫士兩名,藥材是太醫院着京師惠民藥局采辦配給,來源有兩處,一是稅課提成,二是官銀采辦。其中官銀采辦占了多數,惠民藥局與大藥商之間都有長久的生意往來。似靈濟堂這種民間私人開的小藥鋪,終歸是接不到惠民藥局的單子。

“是啊,我也納悶呢。”孟暧道。

“這批貨合多少錢?”孟曠不大清楚近些日子的價格。

“咱們這藥便宜,一貼就賣一文錢,一日兩貼。也就是說,一人一天的用量是兩文錢,兩個月就是一百二十文錢,五百個人就是六萬文錢,也就差不多是六十兩白銀。中間雜七雜八的制藥的耗損都給他折了,就定了六十兩,定金付了二十兩。”孟暧解釋道。

“那二十兩銀子在哪兒?拿來我瞧瞧。”

“在正堂的錢櫃裏存着呢,我給你去拿。”說着取了鑰匙去了正堂,不一會兒拿來兩錠銀子。孟曠接來看了,這是典型的錘形中錠,十兩一個,底部錾刻銘文“萬歷十年臨洮府鑄賦銀十兩正”,成色包漿孟曠都仔細瞧了,确為真銀。

臨洮府?這地方離寧夏鎮不遠。孟曠心中沒來由閃過一絲念頭,但覺沒甚特別的關系,便抛在腦後。

孟曠還是有些不大放心,叮囑孟暧和清虛:“這筆生意你們留心着點,莫要着了道,若是發現不對,寧願不做也要推了。”

“嗯,我省得。”孟暧和清虛一起點頭應道。

正說着話,外頭有人拍門,孟暧忙道:

“我去開門。”話音剛落,清虛已經起身出去了。

孟暧跟在後頭,立在廚房門口觀望着。不多時她忙回身打個手勢,提示孟曠趕緊将面具戴上。孟曠于是很利落地從腰間取下挂着的面具,熟練地迅速戴好。不多時,清虛領着郭大友走了進來,他正笑着問道:

“郭副千戶,您可用朝食了?要不也吃點?”

“不了不了,我吃過了。”郭大友笑道。随着他聲音的傳入,他高大的身影也出現在了孟家廚房的門口。

孟曠和孟暧都起了身,孟暧福了福身子,禮貌打招呼道:“郭副千戶。”

“孟小娘子,打攪了。我來尋十三弟,今日要出門辦事。”郭大友拱了拱手。

一旁的孟曠點了點頭算作打招呼,舉步走到郭大友近前,指了指自家內院,那意思是問郭大友是否要去看看穗兒。

郭大友擺了擺手道:“且不急,今日有其他事要做,去後院牽馬,我們從後門走。”

二人一前一後往後院走。郭大友出于關心,還是問了一句:

“那女人沒什麽異常吧?”

孟曠搖了搖頭,做了個上鎖的動作,意思是自己把她鎖起來了,她逃不出去。不多時二人路過二進院西廂房,孟曠指了指西廂房。郭大友瞧見門上的挂鎖和緊閉的牖窗,點了點頭,道:

“你辦事我放心。”

二人來到後院,孟曠從馬棚牽了馬,随着郭大友從後門出來,就在後門的巷道中,正有另一名錦衣衛牽着兩匹馬候在那裏。孟曠認出他來,他名喚周進同,恰是孟曠手下的一名總旗。只是孟曠是今年開年才晉升百戶,不久後就被派出去了西北,與自己的下屬沒有共事過多長時間,并不很熟。

她牽着馬随着郭大友走到周進同身邊,周進同将郭大友的馬缰交到他手中,遂又向孟曠一禮,拜道:“見過百戶。”

孟曠向他點了點頭,神色淡淡。這位總旗看上去很年輕,可能年紀還不如孟曠大,身高與孟曠相仿,身材精悍,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兩道濃眉壓将其上,看上去有幾分憨然之感。但孟曠知道,能進巡堪所的錦衣衛都不簡單,這人定然也是個有本事的。

“上馬,咱們出城,去武骧衛西營。”郭大友道,随即率先跨上馬去。

孟曠絲毫不覺得意外,反倒正中下懷,于是也跨上馬去。只是身邊的周進同顯出幾分不解的情緒,但他也不多問,徑自跟上。

一行三人,策馬而起,很快便消失在了京城的街道之中。

……

孟曠離家後,孟暧吃完朝食,剛準備開工,卻突然想起家裏還有個人。穗兒眼下還在二進的西廂房中,估摸着還沒吃朝食。想了想,孟暧盛了一碗粥,拿了一塊油餅,并一小碟醬菜,入了食盒,給送去了西廂房。

西廂房卧室的門窗都上鎖了,孟暧是從北屋的書房進,書房通卧房的內門也鎖了,鑰匙就擱在門邊的花架臺子上,進書房的人可以随意拿到,但關在卧室裏的人若是不打破琉璃隔扇,便拿不到。

孟暧用鑰匙開了鎖,推開了內門,一開門就看到了不遠處的床榻上,穗兒背對着她,身軀半露,大半的後背都展露在外,衣衫不整的不知在作甚。門內人大概是沒想到這會兒有人進來,忙拉起了衣襟掩住身子。孟暧匆匆一瞥,似乎看到了她後背上大片大片的疤痕,還有一些新留的青紫淤腫。

她心頭一跳,一瞬愣在原地。穗兒匆忙整理好衣物,從床榻上站起身來,面色有些蒼白。

“你……沒事吧?”孟暧遲疑地問道。

“沒事。”穗兒露出笑容,那是個掩飾的笑容,眼底含着苦澀,孟暧看得出來。

這是孟暧時隔九年再一次仔細打量穗兒,昔年的小穗姐如今也長大了。雖然身材上的變化并不很大,但歲月和磨難的洗禮帶給她更加沉靜柔媚的氣質,她仿佛看淡了一切,所有的一切在她那雙琥珀般的眸子裏似乎都不很重要,生命似是被透支了一般,渺渺然要破空而去,整個人都仿佛是透明的。孟暧心尖微顫,眼睛幹澀,鼻間發酸,竟然泛起欲哭之感。

她喉頭動了動,随即想起自己是來送飯的。于是低下頭來不再看她,把食盒放在案上,道:

“吃飯吧,我一會兒來收。”說罷,轉身要走。

“小暧……對不起……”穗兒在她身後說道。

“吃飯……”孟暧頭也不回丢下這句話,便匆匆出去了。

穗兒苦笑了一下,有些痛苦地坐下身來,動作遲緩地打開食盒,取出食物,慢慢吃起來。孟家的飯食,似乎還是記憶裏的味道。她有多久沒有在意過食物的味道了呢?過去的九年,吃飯,只是為了活下去。

活下去……只是這三個字的信念,支撐着她一路走到了人生的第二十一個年頭。如果,還能有其他美好的事值得追求,如果她還有資格去追求的話,那該多好。她真的不敢奢求,唯有在腦海裏偷偷地念想。

沒有吃多久,孟暧就回來了,手裏提着一個藥箱。穗兒詫異地看着她,孟暧卻悶悶道:

“你快吃,吃完,我與你診脈。”說罷,坐在了她對面。

穗兒抿了抿唇,唇角緩緩展露出一個笑容。她低下頭來,不知不覺,淚水落入了碗中。她不敢擡頭,埋着頭一點一點把剩下的粥餅吃了下去,半點不敢浪費。吃完後一擡眸,卻看到孟暧眼圈紅了,正胡亂擦着眼角。她又笑了,滾燙的淚水溢出她那雙美麗至極的眸子,若凝固千萬年的琥珀被融化,滴落出珍貴的凝脂。

“哭甚麽,你不許哭!”孟暧吸了吸鼻子,鼻音濃重地說道。随即從藥箱中取出了脈枕,教穗兒将手臂伸過來,搭上了她的寸關尺。

沒診一會兒,孟暧的眉頭就緊緊蹙起,這脈象實在太糟糕了,經絡雜亂不通,浮脈與虛脈并存,兼有細脈之狀,當是肝脾有損,氣血兩虧。這是外傷轉了內傷,沒養好,淤積成了病根。

“把衣服脫了,讓我瞧瞧。”孟暧道。

穗兒遲疑着一時沒聽她的話,孟暧又催促了一遍,她才不得以褪了衣服,只着一件肚兜,料峭初春,屋裏寒涼,她凍得微微發顫。衣衫一褪下,孟暧就倒抽一口涼氣。她方才果然沒看錯,這人周身全是傷,那都是皮鞭抽出來的舊傷疤,除卻鞭傷,她的後背上還有青一塊紫一塊的淤血在肩背和腰腹,似是被人用棍棒之類的器物打的。

“誰這樣打你?”孟暧怒道。醫者仁心,任何一個醫者都見不得一個弱女子身上背着這麽多的傷。原本那樣一副美麗的身子,卻被摧殘成了這副模樣,實在太讓人痛心了。

穗兒卻默然不作答,不知是不願答,還是不能答,只留給孟暧一個靜默的背影。

孟暧等不到答案,只得無奈嘆息道:“你且把頭發绾一下,我先給你上外傷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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