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孟曠打浴房出來,梳洗過後的她,着一身寬軟的交領白棉袍,摘了網巾,散了發髻,濕潤的長發只在腦後用青鍛發帶松松一束。她穿過二進院,去了東廂房孟暧的屋子。天際皎潔的月光灑下,為院中添了一層銀輝。她敲響了孟暧的屋門,孟暧開了門,見姐姐這一身輕松閑适的打扮,銀輝襯得她冷峻的面容柔和了許多,身上的僞裝全卸了下去,女性的容顏身段重又展現出來,美不勝收。孟暧不由笑了,道:
“進來吧,外頭涼,你這頭發也不擦擦幹,小心着涼。”她把姐姐讓進屋裏。
“暧兒,你可還生氣?”孟曠進門第一句話就問道。
“我生甚麽氣?”孟暧悶悶回道,拉着孟曠坐在自己的梳妝臺前,取了幹巾來,解了她的青緞發帶,用幹巾揉幹她的發絲。
“我把她帶回來,你不高興。”孟曠道。
“難道你高興?”孟暧反問道。
孟曠一時啞然,她高興嗎?這麽想來,她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當真有些欣然的感受。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知道你啊,沒有一刻是忘了她的,做夢都想把她找回來。你這感情,有時我在旁瞧着都覺得困惑。你說你到底是恨她,還是……唉,我也說不清。姐,你自己沒想過嗎?你要找她回來,難道僅僅只是為了查明爹爹和大哥的死因?我可還記得,她走之前的那個晚上,你哭得有多傷心。”
“那時候我還小,還單純,不知道人心險惡。”孟曠緩緩說道。
“你也不小了,那時候都及笄了。”
“其實,咱們恨她也沒甚麽道理,暧兒,事情不是她能控制的,她也身不由己。”孟曠辯解道。
“我明白,她那時是階下囚,根本沒可能勾結外人害了爹爹和大哥,她引來了四面八方想抓她的人,也不是她願意的。怪只怪,爹爹和大哥非要插手這件事,引火燒身。這麽多年,她疲于奔命,回不來,我也不怪她的。但她現在回來了,口裏也沒句實話,爹爹和大哥就這樣為她白白丢了性命,我如何能咽下這口氣。”孟暧說道。
“這事兒還得再查,她究竟說了多少實話,我會查清楚的。她受了很多苦,不信任別人,也是情有可緣。”
“姐,你……你是真喜歡她,待她如親生姊妹一樣,現在還處處替她說話。”孟暧終于忍不住道,語氣裏很是不滿。
孟曠不知道該接什麽話才好,她承認自己曾經很喜歡穗兒,但好像也不是把她當做了姊妹。現如今,這感情已摻雜了太多複雜的情感,她自己也辨不明了。
默了一會兒,她決定岔開話題。問道:
Advertisement
“最近身子怎麽樣?喘疾可有再犯?”
“我挺好的,這些年照着師父的藥方堅持吃藥,很久沒犯過病了。往年冬日裏總是很難過的,今年倒是感覺不錯。”
“你切莫大意,小心着點,別逞能幹體力活,累了就休息,讓清虛多幫襯着點。”
“嗳,我省得。”
“你……現在可有意中人了?”孟曠猶豫着問。
“姐!你問這個做什麽。”孟暧起了羞赧之情。
“你都十九了,再拖下去要成老姑娘了。我怕爹娘九泉之下要找我算賬。”孟曠笑道。
“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一日不為爹娘長兄報仇,便一日不成家。我沒那個心思,何況,姐你不是也沒成家?”
“我如何能成家?你是讓我娶,還是讓我嫁?”孟曠苦笑道。
“我不管,反正二哥和你都沒成家,我如何能搶在你們前頭。”孟暧道。
“好好好,不成家便不成家,阿姐養你一輩子。”孟曠無奈道。
“不要你養,現在誰養誰還不一定呢。”孟暧笑了。
“唉,阿姐現在不如妹妹能養家了。”孟曠感嘆道。
“得了吧,阿姐你現在說話像個小老漢。”
“胡說……”
“我說姐,你們北鎮撫司會不會有人惦記着你還沒成婚,要給你說親啊。”
“放心吧,那幫大老爺們,如何似三姑六婆般成日裏想着男婚女嫁的事,就算有,我推了便是。”
孟暧與孟曠扯着閑話,手裏靈巧地為孟曠擦幹了發,用篦子細細梳了,重又仔細挽成發髻,用木簪束好,笑道:
“姐,你扮男裝是真俊,若不是要戴着那勞什子面具,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子哩。你要是哪天真往家裏領回來個女子,我也不會奇怪的。”
“你這丫頭又胡說。”孟曠笑着點了點她腦門。
二人說到此處突然一頓,同時想到,孟曠這不就已經領回來個女子了嗎?這麽一想,頓時覺得古怪起來。
“阿姐,若我們當真查清楚了父兄的事,報得大仇。穗兒,你又當如何安排?”
孟曠想了想,緩緩道:“放她走,她願意去哪裏便去哪裏。此生不幸結下孽緣,一別兩寬,來世再不相見。”
……
孟曠看過妹妹後,便離了東廂房,回到了自己的住處西廂房。這二進院西廂房,南北兩間都是她的住處。北間是她的書房,南間是她的卧室。現在卧室讓給了穗兒,她入了北間,打算今晚先在書房的羅漢床上将就過夜,往後再另做打算。
她本想着要入一趟自己的卧室,去取被褥,卻不曾想打眼一望,孟暧不知何時已來過了,給她移走了羅漢床上的小案,在羅漢床上已經鋪了被褥,床底暖了炭盆。這丫頭,真是□□伶俐,估計早就考慮到了她打算睡羅漢床。只是她來這西廂房,不知可曾與穗兒打過照面,估摸着是沒有的,這丫頭對穗兒的怨氣比自己還大。
想着想着,孟曠自然而然就走到了書房通卧室的門邊。她沒有急着推門而入,而是靜靜地站在門邊,透過隔扇的窗棂往隔壁探看。孟曠這個屋子打造得十分別致,原是趙氏財力豐厚時花了大價錢所建,做過趙氏家祖的書房,隔扇窗棂的心屜內很講究地嵌了琉璃,是透光透影的,還有漂亮的雕花。透過琉璃,能看到隔壁屋內模糊的人影和光芒。
孟曠默然立在那裏,觀望着卧室內的光景。屋內只亮着一豆昏黃的燭光,女人的輪廓靜靜坐在燭光前,半晌不曾移動。她似是趴在桌案邊睡着了,屋內靜悄悄的。
孟曠立了很久,不知為何被這景象迷眩,竟出了神。心口似是有一團隐秘的融融暖意緩緩爬将上來,不知不覺間包裹住她心扉,驅散了心底的冷意,亦悄然隔絕了她的理智。她不受控地擡手邁開腳步,慢慢推開了通往卧室的門,走了進去。
她果真趴在那裏睡着,單薄的脊背上也不曾蓋一件衣被禦寒,蜷縮着身軀,好似一只冬日裏在陽光下汲取暖意、困頓而眠的貍貓。
孟曠躊躇了片刻,開了一旁的衣櫃,取了一床薄被,輕輕走到她身邊,給她蓋在身上。一擡眸,卻瞧見她手邊攤開了筆墨紙硯,似是剛寫了會兒字,這會子才趴着睡了。孟曠在卧房裏也有放置筆墨,方便她夜裏睡不着覺,起身可以寫信,不必非要去書房。不曾想卻被她利用了起來。
她手邊鋪開的紙上,工整地用極漂亮的簪花小楷寫了一首詩。孟曠默默讀來: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這首詩是唐代詩人李商隐的名作,無題詩系列中的一首。抒寫的是一位女子自傷不遇的身世——重重帷幕深垂,我孤居莫愁堂上。獨卧不眠,更覺靜夜漫漫無疆。巫山神女豔遇楚王,原是夢幻一場;清溪小姑住所,本就獨處無郎。我是柔弱菱枝,偏遭風波摧殘奔忙;我是美質桂葉,卻無月露滋潤芳香。雖然深知沉溺相思全無好處,我卻情深難抑,落個終身清苦癡狂。
孟曠的喉頭不由哽住,眼前字字句句撼動心扉。望着她沉睡的側顏,憔悴柔軟,細密纖長的睫下凝着絲絲濕潤淚花,枕在頭下的右手臂,掌心中還握着她脖頸內挂着的某個物件,仔細一瞧,孟曠認出那是昔年分別時,自己送給她的玉佛。她一時心緒彌亂,竟不知該如何待她才好。
她惶然撤步離了她身畔,又踅回了書房,掩上了門。
“姐,你是真喜歡她。”不知為何,此時孟暧的話語在她心頭回響而起,孟曠心裏發慌,忙撇去這莫名的念頭,回身坐到了羅漢床上,掀開被子卧躺而下,打算不再胡思亂想,先睡了再說。
但是事與願違,那首無題詩,以及穗兒的容顏與妹妹的話語一直在心頭萦繞不去,擾得她難以入眠。她不得不再度起身,疲倦地擡手搓了搓面頰。着履下床,她在書房內點了燈,打算看看書靜靜心。這書房裏的書,都是昔日二哥的書,如今盡數歸了孟曠和孟暧。這些年她堅持自學讀書,學問早已今非昔比,亦把很多經史子集、詩集詞集的內容參透。唯有讀書,才能使她靜下心來,忘卻煩惱。
走到書架邊,她慢無目的地搜索着自己要看的書,尋了半晌也不知自己想看什麽,最後随手翻出一本樂府詩集來。她拿着樂府詩集坐在了書案邊,目光卻落在了案頭放着的多寶匣上。她躊躇了片刻,緩緩拉開了那多寶匣最下一層,匣屜內裝着一些古舊的小玩意兒,竹片蜻蜓,陀螺,小木馬,多是兒時父親做給她們兄妹幾個玩的小玩具,如今都成了孟曠睹物思人的珍藏。在這些小玩意兒中,卻突兀地存在着一只青鍛荷包,其上繡着一只翩飛的大雁。荷包有些陳舊了,上面還有一個被火燒壞的窟窿,但卻一直被她珍藏至今。
她将這荷包捏在手中,在昏黃的燈光下出神地注視着。指腹緩緩摩挲過其上的刺繡紋理,心頭泛起一陣酸楚。似是猛然被某個念頭警醒,她一咬牙,又将荷包丢回了多寶匣,鎖好了匣子。
她随手翻開樂府詩集,試着去讀。卻不曾想翻開這一頁恰是《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缭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
妃呼狶!
秋風肅肅晨風飔,
東方須臾高知之!”
孟曠阖上書,長嘆了一聲。今夜,她是書也別想讀,覺也別想睡了。幹脆吹滅了油燈,自坐在黑暗裏一個人生悶氣。
不多時,隔壁卧室那如豆的燭光熄滅了,穗兒似是醒了,終于熄滅了燭火,打算歸了床榻歇息。孟曠坐在黑暗裏,不自覺屏息。她能夠聽到她走到了卧房通書房的門附近,她在那裏躊躇徘徊了許久,在琉璃隔扇上印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伫足良久,輪廓淡去,腳步才終于遠離。
黑暗中,再度響起了孟曠幽幽的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