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叫甚麽名字?”

“小女名喚李惠兒。”

“是做甚麽的?”

“這個……軍爺當知曉了,小女是宮中尚服局的宮女。”

“宮女為什麽會出了宮,這個我很好奇呀。”

“我不能說,說了要遭報複,還請軍爺體恤。”

“喲,這是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了?”

穗兒笑而不答。

“行,不說也行。你是怎麽出宮的?我也很好奇呀。若是沒人幫,你怎麽出那層層宮牆,道道門禁?總不能變作鳥兒,插了翅膀飛出來罷?”

“軍爺,我想知道您現在是奉命審問我,還是只是私下裏與我聊聊。”穗兒問道。

“哈哈哈哈,你倒是問起我來了。與你明說了罷,我們錦衣衛查案非常獨立,不受任何官黨牽絆。能夠直接命令我們的人只有聖上,若是不得聖上之令,我與你便只是一般交談,私下裏的話頭,那都不作數的。我也不為誰做事,我這人眼界兒窄,眼裏只瞧得見聖上。”

“是聖上要查小女的事兒嗎?小女可真是惶恐至極。”她倏然露出一副惶然的神色來,直教人望之驚嘆。

郭大友被她噎了一下,神色變了變,轉而道:

“你不說也沒關系,怎麽逃出來,我入宮打聽打聽,總能查出來,在此事上你與我繞彎彎,沒有意義。”

“若是軍爺能查,那小女便也不開口了。小女真的怕事兒,一切只是為求謀個生路,還請軍爺體恤。”她低聲請求道。

郭大友無端裏升起一股子火氣,他已然許久沒有碰見能惹他動怒的人了。他冷笑了一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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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似是很有把握我查不出來,看起來你在宮中似乎有些人脈可以幫你遮掩。”

“軍爺高擡了,我只是尚服局內最平凡最低階的宮女。”穗兒無波無瀾地說道。

“砰”的一聲,郭大友突兀一掌拍擊在桌面上,桌面與桌腿榫卯處本就被孟曠拍出來的那條裂痕一下又擴大了,桌子搖搖晃晃的,幾乎要散架。穗兒被吓得渾身一顫,身子頓時微微抖了起來。

“不要以為我現在對你說話客氣,你就可以糊弄我了。我問你甚麽話,你就老實答甚麽話。趁着我還有耐心,免受皮肉之苦。”郭大友終于做出判斷,話頭上繞彎彎是不能讓這個女子就範的,她實在是聰慧,糊弄不得。那麽就幹脆用最直接的辦法吧。

穗兒确實是被他這一掌震懾住了,但是她接下來的反應卻讓郭大友感到困惑。她突然偷偷瞄了孟曠一眼。孟曠的眼神與她對上,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扭頭看向一旁。郭大友蹙眉,側首瞥了孟曠一眼,心說這女人瞧孟十三做什麽。

“軍爺,小女孤苦無依,您一定要這般逼迫嗎?小女不是不願老實交代,只是确實是怕被報複。若……若您能保護小女不被報複,那我可以說……”穗兒泫然欲泣的話語,把郭大友的思想拉了回來。

“你如實說,我一開始就說過了,能幫我都會幫。”郭大友道。

“那好罷,我說。”穗兒起手,用衣袖拭了拭眼角,吸了吸鼻子道,“我是尚服局的宮女,因着手藝尚算精湛,被太後娘娘看重,得以經手宮中妃嫔的被服。前些日子我奉命為鄭貴妃制衣,因着落了裁縫包在鄭貴妃處,忙折回去取,不曾想撞破了鄭貴妃與她心腹宮女之間的秘談,我害怕,不得不偷了一個內官監采辦內侍的腰牌,逃出宮來。”

“你本事可真大,居然能偷到內官監采辦的腰牌?”郭大友對她說的話可是一個字都不信,因為宮女的活動範圍,本就與內官監的活動範圍南轅北轍。尚服局的宮女都在內廷之中,要接近內官監所在的外廷內務府,起碼要過兩道宮禁。

“因為我認識一個姊妹與一個內官監的采辦經常在內廷中私會,我知道他會在什麽地方出現,故意與他撞在一起取到了他的腰牌。”

這個說法倒是有可能,因為确實有一部分內官監的內侍擁有進入內廷的令牌,因為他們要負責将采辦好的器物運入內廷。

“那內侍服呢?你從何得來的?”

“四日前,鹹福宮的一個內侍為了給李娘娘【注】清理殿宇屋檐上的雀巢,不慎失足從高處墜下,沒有救回來。死去內侍的衣物本會被燒毀,但被我拿到了。”

“你居然偷死人的衣物!”郭大友再度吃了一驚。

“為了活命,偷死人衣物又如何。”

“你偷的令牌呢?”

“合着內侍服一起燒掉了。”

“那個內官監采辦是誰?”

“他叫呂景石,軍爺,您莫為難他,他丢了令牌,怕也是活不成了。”

“哼,你偷人令牌,本就将別人置于死地了。”郭大友冷笑道。

一旁聽着穗兒回答的孟曠後背緩緩被冷汗浸濕,虧穗兒能如此對答如流,郭大友會問到的細節全都被她考慮到了,此時距離方才她悄悄來通知穗兒不過一盞茶不到的時間而已。穗兒應該會考慮到,她回答的一切郭大友都會去核實。她若胡亂說話,必然要被郭大友識破。難道這些都是事實?這就是她偷出宮中的真實過程嗎?

孟曠緊蹙眉頭,一雙漆黑深邃的眸子凝望着穗兒的側臉。這個人說的話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她真是沒有辦法分辨了。

孟曠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周進同觀察到她凝望穗兒的神情,面上顯得有些不是滋味。

郭大友又接着細細問了穗兒幾個問題,都是關于她過宮中門禁的細節,聽上去瑣碎,但卻關鍵,穗兒均一一答上來了。郭大友沉默了一回兒,似是選擇了相信穗兒的回答。他起身道:“姑娘,眼下你也回不去了,委屈你在我這兄弟家裏再留個幾日,我得考慮一下你的去留問題。”

“多謝軍爺幫扶,軍爺大恩大德,小女感激不盡。”穗兒起身,叉手行了個大禮。

郭大友擺了擺手,似是有些煩神地顧自離去,周進同和孟曠随在他身後也離開了寝室。孟曠最後帶上門時,從門縫中看到穗兒正凝眸望着她,面上揚着淡淡的微笑。孟曠心口瞬時一滞,似是心懷被某個活物頂了一下般,有些酸軟。她垂了眸子不再多看,帶上門離去。

孟曠并周進同一道随着郭大友往正門而去,日頭偏西,時間不早了。郭大友思慮深重,周進同悶悶地不說話,一行三人默然無聲。走到門口時,郭大友突然頓住腳步,對孟曠道:

“十三,今兒就到這兒罷。明兒辰初時分,你去戶部報道彙我。”

孟曠躬身一禮,表示得令。

“還有你,周二(周進同家中排行老二),記得明日辰初時分去戶部報道。”郭大友又吩咐一旁的周進同。

然而周進同顧自垂首發着呆,沒有反應。

郭大友拍了這小子腦門一下,道:“聽見了嗎?”

“啊?!”他被驚了一下,忙回過神來道,“郭頭,對不住,我走神了。”

“教你明日辰初時分去戶部報道彙我,明白了嗎?”郭大友奇怪地看着他,重複了一遍道。

“喏。”周進同忙回道。

“你小子昏頭啦,今天表現很差,我可要向老劉反應。”

“啊?郭頭您行行好,千萬別啊!”周進同忙告饒。

“哼!”

孟曠站在門外淡笑着目送他們牽馬離去,心中不由長出一口氣。今日可真是漫長的一日,她一下知曉了太多事,該她知道的,不該她知道的。朝中紛繁複雜的事,似乎突然與她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糾纏了起來。眼下穗兒暫時是過了郭大友審訊這一關,但郭頭并不是這麽好糊弄的,恐怕此後他難免還會起疑,穗兒一直留在京中并非長久之計。她眼下就得為未來做長遠打算了。

她返身回了自家門,關上院門,上好栓,這才疲憊地摘下了阿修羅面具,長長嘆出一口氣。

清虛走過來,牽了她丢在前院的馬回後院馬棚。不遠處正堂臺階上,妹妹孟暧正站在那裏望着她。二人沉默地對視了一會兒,孟暧道:

“去洗洗,來廚下幫忙做晚食。”

半個時辰後,孟曠與清虛、孟暧一起吃了晚食。餐桌上,孟曠累得不想說話,只默默吃着飯;孟暧今兒發了病,胃口也不大好。清虛快速地吃完,道了句:

“曠哥兒,小東家,若是沒甚麽他事,今兒我便回了。”

“好,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孟曠忙道。

“明兒我要不早點來?那批膏藥訂單,咱還要繼續做嗎?”

“不做了。”孟曠想了想,道,“這件事有些蹊跷,明兒生意先暫時歇了吧,明兒你也不必趕來了。”

“嗳,我省得。若是有事,就來尋我。我走了。”

送走清虛,孟暧也擱了碗箸不吃了,對孟曠道:

“姐,你別關着她了。讓她出來走動走動,活動一下筋骨罷。”

孟曠一時停了箸,望向妹妹,就聽孟暧道:“我今兒給她號了脈,她身子太糟糕了,需要長期服藥加飲食調理,再配合一些戲操推動筋骨血脈暢通,方能有所好轉。還得多曬日頭,不然這身子好不了。她這終日裏關在屋子裏,空氣不暢,日頭不足,行不過方寸間,實在不利于她養病。你可知道,她身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淤痕,我今兒給她上藥,瞧着我都覺得疼。也不知道她在宮裏那日子是怎麽過的,怎麽會被人打成這樣。”

孟曠有些吃不下飯了,停了碗箸,心口泛起陣陣的絞痛。默了一會兒,她道:

“你是大夫,我自然遵你醫囑。”

聽姐姐這麽說,孟暧甜甜地笑了。

“但是放她出來時,邊上一定要有人看着,別真叫人跑了,後悔都來不及。”孟曠忙補充道。

“行,沒問題。”孟暧滿口答應下來。但随即面上又泛起擔憂,問道:“姐,郭大友今天去審問她,沒有懷疑到咱頭上來吧。”

“放心吧,穗兒別的不說,這唬人的功夫真是一流,就連郭頭也被她騙過去了。”

用完晚食,孟暧收拾了一些飯食送去給穗兒吃,孟曠則先去後院,打了一桶水,給馬匹刷洗,又在槽裏添了草料。這才一身臭汗地去浴房洗澡更衣,等她出來時,卻迎頭撞上孟暧帶着穗兒出現在浴房門口,兩人手裏都抱着換洗衣物和澡巾。

孟曠一身綿軟的交領長衫,散着濕發,雖然依舊是身着男裝,可模樣卻大變,原本一個冷血無情的錦衣衛缇騎,卻一下變成了一個溫潤清俊的青年女子,一時差點叫人辨認不出。穗兒一眼瞧見這樣的她,眼底不由泛起笑意。

“做甚麽呢?”孟曠瞪着妹妹,心道自己雖然答應了放穗兒出來,這丫頭也太自作主張了吧。

“穗兒身上塗着藥呢,換藥得清洗,她都好些日子沒沐浴過了,都要臭了。嗳,你別堵在這兒了,快讓開。”說着就怼開了姐姐,領着穗兒入了浴房。孟曠愣在原地,一臉不可思議,心道自家小妹不是對穗兒苦大仇深的嗎?什麽時候關系這麽好了?居然還這麽和姐姐說話。

被孟暧拉進浴房的穗兒回首,留給了孟曠一個嫣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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