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孟曠回了屋,站在屋外望着門窗上挂着的挂鎖,想着郭大友不知何時還會再來,這些鎖還是有必要挂着的。但是,書房與寝室之間的內門已經沒有必要再鎖着了。就算她有心要鎖着穗兒,可看妹妹眼下對穗兒的态度,是根本鎖不住的。她又不可能終日裏留在家中看管着,鎖與不鎖,已經意義不大了。

只是,她仍然對穗兒不放心。不放心是因為看不透,這個女人嘴裏的話,不知真假,她所經歷的事,仍然是一片模糊,不清不楚。她還需要時間去調查,才能摸到真相的邊緣。

想到此處,她不禁又開始細細推敲起穗兒與郭大友之間的問答內容來。穗兒對出宮經過的描述,絕不可能是臨時想到的。所有發生的事,牽涉的人,包括很多細節,如此嚴絲合縫,分明就像是她經過很長時間的籌劃,一步一步執行出來的。但是穗兒之前說了,是恭妃送她出來的。若當真是恭妃送的,她還需耗費這麽大的功夫嗎?又或許是恭妃确實在宮內毫無勢力,幫不了忙,她不得不自己謀劃。

還有今兒發生的事,害得妹妹犯了病,罪魁禍首她也絕不會輕饒。事情千頭萬緒,她幹脆坐到書案後,鋪了紙,一邊研墨,一邊思索。不多時提筆沾墨,開始給接下來需要調查的事情列一個清單。

寫了一會兒,書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孟暧領着穗兒走了進來。孟曠坐在桌案後,一擡頭,就見兩個女孩兒出浴後一身清麗絕美的模樣,不禁呆了呆。尤其是穗兒,她只着一件薄薄的白紗內單,那一頭深棕色的長發濕漉漉地披在肩背之上,潤濕了她的衣背,隐約透出三分光景。孟曠也不知自己怎的心口砰砰亂跳,急忙挪開了目光。

“姐,你若不忙,且來幫我一下罷。我得給穗兒上藥,兩只手實在不夠用的。”孟暧一面擦着發,一面對姐姐道。

“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說,莫要着了涼。”孟曠忙擱筆起身,從一旁的衣架上取下自己的襖袍,罩在她身上。随即她視線又落在穗兒身上,穗兒衣着單薄,站在一旁瑟瑟發抖,一雙剔透的琥珀眸子望着她,透着股楚楚可憐的味道。孟曠躊躇了片刻,從一旁的羅漢床上扯出自己的蓋毯,沿着角邊對折一下,拉開來提在手中,走過來給穗兒披上。穗兒垂首,唇角彎起喜悅的弧度,面龐泛起淡淡的紅暈,又教孟曠呆然起來。

孟暧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倆,片刻後道:“到寝屋來罷。”

“小暧……嗯……就不麻煩晴…曠哥哥了罷。”穗兒突然開口道。她還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孟曠才好,以前的“晴姐姐”眼下似乎用起來不妥,被她硬是換成了“曠哥哥”,說完了不禁紅了臉。

“咦?為什麽?”孟暧奇怪問道,“她又不忙的,對罷姐?”

“我……”孟曠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眼角餘光瞄到一旁的穗兒紅透的耳根,她澀然道,“我有點忙。”

孟暧一頭霧水,但看她方才似乎是在寫什麽,也許當真很忙。罷了罷了,真是搞不懂這兩個人。她道:

“那你慢慢忙,穗兒你進來罷,我給你上藥。”

孟暧領着穗兒入了寝室,掩上了內門。孟曠坐回桌案後,重新提筆,試圖凝神,接着方才的思路繼續寫。但是筆尖懸在紙上好半晌,她卻滿腦子都是穗兒的模樣。她方才的一颦一笑,一舉手一投足,滿滿當當地占據着她的思想,讓她根本沒辦法繼續思考下去。心口像是堵了一塊燒得滾熱的大石,一陣一陣的灼燙泛上來,讓她腦海裏充斥着莫名其妙的想象。她想觸碰那發絲的濕潤,想一窺那衣背下的風光,還有那細白的頸項,紅透的耳根,嬌柔的身軀若是抱在懷中,該是多麽可人的模樣。

“啪”,她把筆拍在筆山上,将臉埋進了雙掌間。

孟晴,你真是有毛病……她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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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疼嗎?你這淤青還帶着撕裂傷,這藥塗上去肯定會疼。”

寝室內隐約傳來二人對話的聲響,孟曠的魂立刻全都被牽了過去。她不自覺地站起身來,緩緩踱步到內門邊,透過琉璃隔扇觀望着室內的景象。但是入眼卻是一片模糊,只能瞧見影影綽綽的人影在室內幾盞燈火的照耀下搖曳生姿。

孟曠後悔了,她方才為什麽要說自己忙?她真的很想看看穗兒的傷,這些年的遭遇給她留下的慘痛傷痕,孟曠希望自己都能看在眼裏。那些新添的淤傷,又是怎麽來的?她也想問清楚。

“你真的不願說是誰打的你嗎?”孟暧低聲的詢問響起,她一邊為穗兒上藥,一邊又試探了起來。

“其實,這傷是我自己弄的,和別人無關。”穗兒居然答話了。

“胡說,你自己怎麽能打到自己的後背,這分明是有人用棍棒之類的東西打的,這傷可騙不過我的眼睛。”孟暧道。

穗兒淡淡回答道:“宮中有一種刑罰用的工具,叫做自糾棍。那是竹制的,很長,向上甩到頭頂,棍頭的竹片不曾綁緊,韌性很強,恰好可以甩過來打到後背上。犯了錯的宮人,若是主子憐憫,讓他領自糾棍,便是自己打自己,一左一右算是一下。我犯了錯,領到的刑罰是打自糾棍,打出血為止。”

孟暧塗藥的指尖緩緩顫抖起來,孟曠伏在背後的雙手漸漸握成拳。

孟暧問:“你犯了甚麽錯?”

“我沒有犯錯,只是別人犯了錯。”穗兒笑了,“我替她頂了。”

“你可真傻。”

“我若不替她頂了,她定比我現在還要難過。反正……我不久後也要離宮了,在我離開前,若是能幫一幫別人,也算是積了功德。”

“是哪位主子罰得你?”

“貴妃娘娘。”

“貴妃……就是那位鄭貴妃嗎?”孟暧問道,她對宮中有哪些主子不是非常清楚。

“嗯。”

孟曠眸光浮動,莫非她口中所謂落了裁縫包在鄭貴妃那裏是真事兒?只是她并非當真撞破了鄭貴妃的秘密,或許裁縫包也不是她落下的,但應當确實是她回去取的,然後可能中間又出了什麽事,讓她領了罰。

眼下宮中有傳言,鄭貴妃情緒不穩定。因着她眼下已有九個多月的身孕,正是臨盆在即。她所在的承乾宮上下都很緊張,宮人經常會因為很小的事而被罰。

孟暧沒有再細問,轉了話題道:

“剛剛為啥不讓我姐來幫忙?”

“……我不大想讓她看到我的身子。”穗兒躊躇着慢慢說道。

“呵呵,我姐雖然女扮男裝好些年,但她還是女人呀,這有什麽好害羞的。而且九年前,你剛來我們家那天晚上,就被她看光了呀,她可是替你洗過身子的人。”孟暧覺得好笑。

站在隔扇後的孟曠也緩緩彎起唇角。

“也不是……害羞……”穗兒這話說得沒甚說服力,面龐緋紅的,“我現在的身子,比那時醜多了。”

這話說得孟暧和孟曠心中猛地一酸。

“醜甚麽,還能嫌棄你咋的?”半晌,孟暧似是有些氣呼呼地說道。

這話倒是引得穗兒笑了。

“好了,藥上好了,我給你簡單裹了一層紗布,你夜裏睡覺盡量側着身子睡,壓着傷口不大好。”孟暧上完藥,一邊收拾藥瓶,一邊叮囑道。

穗兒一面點頭,一面拉起衣服穿好。眼瞅着孟暧就要過來了,孟曠忙三步并作兩步地回到了書案後坐下,拿起筆來,裝作冥思苦想的模樣。

不一會兒孟暧開了內門進了書房,一眼瞧見孟曠坐在那兒,桌面上那張紙方才是多少字現在還是多少字。她不禁暗暗笑了,心道阿姐方才估計根本就是在偷聽罷。

“姐,你的毯子,我給你放床上了。”

“哦。”孟曠擡頭應了一聲。

她瞧孟曠半濕半幹的長發簡單束在腦後,身上衣衫也很單薄。想起自己還披着姐姐的衣服呢,于是脫下襖袍,走過來披在姐姐身上,道:

“你別仗着自己身體好就逞能,當心着涼。”

“嗯,我省得。”襖衫還帶着孟暧身上的溫度,暖暖的熨貼着孟曠的心。

“別累着自己了,早點睡,我也去歇了。”

“好。”

“晚安,姐姐。”

“晚安。”

孟暧帶了書房的門出去了,孟曠的視線則落在了那放在羅漢床上的毯子上。她不自覺地起身,走到羅漢床邊拿起了那條毯子,觸手間還有些溫濕。隐隐約約鼻端傳來一陣清香,她緩緩将那蓋毯湊近鼻端輕嗅,那似是蘭花的香氣。這是她身上的香味嗎?怎不知她還有體香,莫不是這些年在宮中熏香帶出來的。可前幾日也沒聞到呀,沐浴才會有嗎?

冷不丁內門出傳來了穗兒的聲音:

“曠哥哥……我能進來嗎?”

孟曠吓得渾身一顫,忙把那蓋毯胡亂一團,塞到了羅漢床的一角。自負了雙手,立在一旁裝若無其事。

“你要作甚?”她生硬地回道。

“我想……借本書瞧瞧,可以嗎?”

“你要看甚麽書,我給你拿。”她道。

“我……我也不知道……”穗兒無奈道,她只是想借本書打發時間,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麽書。

書房內半晌沒有反應,穗兒本以為孟曠不理她了,輕嘆一聲。剛準備返身回床榻休息,內門就開了,孟曠手中持着幾本書出現在門口。

穗兒盯着她愣怔起來,總覺得她這氣鼓鼓的模樣,不像是來借書的,倒像是來讨債的。這人似乎總是在生氣,生各種各樣的氣,或森冷,或肅殺,或爆裂,或悲怆,如今卻又是另外一種氣,是什麽呢?她搜腸刮肚思索着辭兒想要去描述,卻一時不知該用什麽辭了。

孟曠走了兩步,來到穗兒近前,把那幾本書塞進她手裏。随即突然說道:

“你莫喊我曠哥哥。”

“嗯?”穗兒不解。

“總之就別喊。”

“那我……該如何……”

“随意!”她粗魯地打斷穗兒的詢問,轉身回了書房,內門又一次關上了。

穗兒無言地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随即将注意力轉到了手中的書上,第一本是《漢樂府詩集》,第二本是《呂氏春秋》,還有一本《近思錄》。她随手翻開了樂府詩集,不曾想直接就翻到了《有所思》,因着孟曠在這一頁上折了角。她默默讀着這首樂府詩,心下倏然升起一股不可明說的喜悅,這喜悅真是沒來由,讓她全然不理解。但她心下忽的就歡然起來,方才孟曠那氣鼓鼓教她莫要喚她“曠哥哥”的模樣,在腦海中也顯得可愛起來。

她笑意盈盈地走回到桌畔,為油燈罩了罩子,打算今夜長讀解悶。卻不曾想,身子剛撐到桌邊,“咔嚓”一聲,這可憐的桌子終于斷了腿,傾覆翻倒過去,油燈也打破在地。

“怎麽了?”孟曠聽到動靜迅速開了門進來,一眼就瞧見穗兒狼狽又無奈地坐在翻倒的桌子邊。

孟曠瞧着那斷了腿的桌子,登時尴尬起來。油燈也打翻了,屋內一片黑暗。默了半晌,她悶悶道:

“我明兒來修,給你換一張桌兒。”

“嗯。”穗兒半含着笑意應道。

“你……今夜還讀書嗎?”

“想讀。”

“那……你且來書房罷。”孟曠踯躅着說道。

穗兒在黑暗中展露出了欣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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