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舊事】

穗兒如今非常不願意去回憶萬歷十三年五月至萬歷十六年十二月這兩年半間她所經歷的事。因為那完全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一段時間,她經歷過差點吃下被人下了毒藥的食物,睡覺的過程中卧房險些失火,私人物品多次被人翻亂、例錢失竊,走路被人下絆子,以及數不清的罪名嫁禍,諸如盜竊財物、宮禁後随意走動等等。

如今回想起來,如若不是她自己謹言慎行,做任何事都留一個心眼,再加上方銘暗中通傳張鯨的部署,太後、恭妃多次出手抵擋災禍,以及身邊兩個好友韓佳兒和呂景石的鼎力相助,她恐怕真的活不過那段時間,不是被人害死在宮中,就是要被張鯨成功嫁禍罪名而帶出宮中,再次成為階下囚。

韓佳兒與她成為摯友,源自一次陰險的嫁禍。有人将不知從哪兒竊來的一包珠寶首飾藏在了她與韓佳兒的床鋪中間。穗兒可以篤定這件事是張鯨指使,因為沒過多久,搜查失竊珠寶的東廠就精準地找到了鹹福宮的宮人房,更是有如上天指引般直接從她和韓佳兒的床鋪間搜出了那包連她們都不知曉存在的珠寶包袱。穗兒每日早間整理床鋪,晚間也要鋪床,如若那包珠寶首飾在,她必然會發現,但是那日早間她不曾注意到任何特殊情況,因而這包珠寶必然是當日她與韓佳兒都起身後,有人藏在了那裏。這麽短的時間東廠就找了來,實在是生怕別人不知道這圈套是東廠設置的。

好在,這件事恭妃娘娘表現出了難得的硬氣,查明嫁禍事實後,更是直接順藤摸瓜找出了那東廠安插在鹹福宮中的宮人,将她趕了出去。這宮人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東廠自然把所有罪名都一氣兒推到她頭上,以掩飾他們試圖陷害穗兒的事實。而這件事吓壞了韓佳兒,因為贓物就藏在她和穗兒之間,不是她偷的就是穗兒偷的,她還以為自己逃不了罪名了呢。而穗兒在這件事上表現出的鎮定與對她的庇護,實在讓她感動不已。這丫頭是宮中少見的純良之輩,雖然單純但不笨,她明白自己在勾心鬥角的宮中生存困難,必須要找到依靠,穗兒如此聰慧又義氣,她一下找到了主心骨,自此以後對穗兒死心塌地。

也就在這次嫁禍事件後沒多久,曾幫過穗兒的延禧宮灑掃內侍呂景石出事了。彼時正值萬歷十三年的嚴冬,身懷六甲的鄭德妃從延禧宮旁的宮道走過,卻不小心踩了地上一灘結了冰的水,差點滑倒,受驚之下動了胎氣。雖然後來太醫診斷并無大礙,但延禧宮的灑掃內侍呂景石卻攤上了大事。盡管呂景石指天發誓自己絕對清掃過延禧宮外的宮道,保證不會留下水跡,可他乃是最低階的內侍,延禧宮的主子不願招惹鄭德妃,更不會袒護于他,便直接把他交了出去。

就在呂景石要被內官監帶走之際,一封調令,卻将他直接調到了鹹福宮。指令是張誠直接下的,而張誠是受了太後的旨意。穗兒為了救呂景石,拼死求見太後,更是查明事實,證明了延禧宮外的那灘結冰的水,是每日巡回,給門海碎冰的內侍留下的。門海是每宮每殿門前都會擺放着的大水缸,又稱吉祥缸,太平缸,用來救火。冬日裏,門海中存着的水無可避免地會結冰,宮中會派專人每日将門海裏的冰敲碎,以備不時之需。而這些碎冰的內侍,一般會在身上背個簸箕,将碎冰存入其中,巡回一圈後帶回宮中冰窖存放,還能得一點賞錢和用度。如若巡回過程中氣溫上升,冰塊自然會融化,滴落水滴。延禧宮外那一長串的水漬就是這麽來的。

這一番解釋,還是張誠親自去說與鄭德妃聽,鄭德妃給了張誠和太後的面子,不再追究。呂景石被穗兒救回一條命,自此感恩戴德,與穗兒、韓佳兒一起在鹹福宮中互相扶持。

萬歷十四年正月,鄭德妃誕下一個健康的男嬰,便是皇三子。聖上大喜過望,對鄭德妃更是百般疼愛。德妃晉封貴妃,皇三子起名常洵。而随着這個男嬰的誕生,宮朝內外開始陷入争儲的漩渦之中。太後越發緊迫地催促皇帝将皇長子常洛立儲,而皇帝卻百般偏心于鄭貴妃和皇三子常洵,外朝臣子也開始連番谏言陛下早日立儲。皇帝心緒愈發焦躁煩悶,多次與大臣發生沖突後,開始頻繁辍朝,每日酒醉深宮,不理朝事。

或許是皇帝對恭妃和皇長子的憎惡愈發深切,鹹福宮的日子也愈來愈不好過了。顧嬷嬷嚴格控制着鹹福宮中的每一個人,而恭妃每日以淚洗面,她已經很多日不曾見過自己的兒子了。別宮的孩子都能養在自己身邊,只有她與自己的骨肉分離。皇長子自出生後就一直養在乾東五所,由乳母撫養,與生母見面的機會甚少。穗兒對恭妃懷着深深的同情,但她也無能為力。這樣殘酷的深宮,更無形之中堅定了她必須逃出宮中的信念。

磕磕絆絆熬到了萬歷十六年年末,始終不曾得手的張鯨終于迎來了屬于他的末日。或許張鯨冥冥之中也放棄了尋找張居正寶藏,他也不相信有這樣的寶藏存在了。但穗兒作為從他手中飛走的唯一一只鴨子,他始終記恨在心,念念不忘。奈何,他掌管的東廠雖然可以在宮外四處橫行,宮內卻寸步難行。宮中勢力錯綜複雜,一步一壑,就算是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加之忌憚于太後對穗兒的維護,他終究不能拿穗兒怎麽辦。這一年年末,禦史何出光,馬象乾連番彈劾張鯨,卻無法将其搬倒,反倒身陷囹圄。首輔申時行,重臣許國、王錫爵齊齊上陣申救也依舊無果。但這次上天也要棄了張鯨,皇帝召他問話,他因殿前失言,加之這些年作惡多端,終遭皇帝厭棄,被除職貶回老家杭州。依附于他的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序班邢尚智等一班人等也自此失勢,邢尚智被論死,劉守有除名。

新一任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上任,張誠統掌司禮監與東廠,廠衛紛争再度迎來新局,而宮中面貌也煥然一新。大量張鯨分植于各宮中的勢力被清除出去,就連鹹福宮中也少了不少人。萬歷十七年初,顧嬷嬷被調離,鹹福宮終得喘息。至于顧嬷嬷被調離的原因,穗兒猜測或許是與張鯨失勢有關。因為在她看管鹹福宮的那段時間,張鯨在鹹福宮中屢屢生事,她都置之不理或助纣為虐,且鹹福宮屢屢接收張鯨安插進來的人,于是她遭到了張誠和其幹兒子張書福的猜忌,加之最近朝局越發艱難,皇帝也沒有那麽多的心思一直監視恭妃了,于是便解除了鹹福宮的監控,就連一直與母親分離的皇長子常洛,也能有機會回到鹹福宮與母親同住。

就在這個時候,擱置時久的針對張居正留下的全幅繡樣的分析重新展開。那幅穗兒兩年前在安樂堂完成的繡樣繪圖被帶回了鹹福宮,藏在了恭妃寝殿的耳房之中。恭妃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的所謂“張居正藏寶圖”。

這是一副長約六尺,寬約四尺半的巨幅圖樣。其上繪制着複雜的萬獸圖和百卉圖,各種飛禽走獸和簇簇團花密集地點綴在圖的各個部位,看似毫無關聯,分布也無任何規律可循。将此圖比對在大明輿圖之上,也是毫無頭緒,根本找不出任何所謂的藏寶地點。即便聰慧如穗兒,親手繡制出這樣一幅圖。但對于圖中到底隐藏着什麽秘密,也是始終無法參透。

恭妃雖然也是一個相當有智慧,知道如何在夾縫中求生存的人。但她畢竟出身低微,讀的書也不多,對于這幅圖,她一眼望上去如天書一般,頓時沒了主意。

“我曾問過太後,為何她知曉你與前首輔的淵源後,不問問前首輔藏寶之事。太後只告訴我不必問,因為她認為前首輔并不會藏寶,更不會将自己的藏寶地點繪制成藏寶圖,并将其制作成繡品。”恭妃望着眼前的萬獸百卉圖,無奈地說道,“我不相信,我就是覺得前首輔的家財不該只有那麽一點。他定然有大筆的財富不見蹤跡被藏了起來,這幅萬獸百卉圖在他去世前趕制而出,必然與寶藏有關。太後只是對前首輔太過盲信了。但如今看來,我……似乎也有些不大确信了。”

穗兒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過去幾年時間,她被這幅所謂的藏寶圖牽累,屢屢蒙難,本能地拒絕去思考這幅圖中的秘密。可事到如今,她反倒很想知道這幅圖中的玄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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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兒開始參詳這幅萬獸百卉圖,試着努力回憶起自己在前首輔身邊的短暫日子,回憶前首輔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現在她可以肯定的是,這幅圖中确實存在玄機,但不要把目光只局限于寶藏,試着抛開寶藏來思索。追根究底,前首輔到底為什麽會讓她秘密繡出這樣一幅圖來?是怎樣的秘密必須要依靠這樣的方式來隐藏?為何會是刺繡而不是繪畫?一定是刺繡本身也是構成玄機的一部分秘鑰。那麽刺繡與繪畫相比到底特殊在何處?特殊在必須要運用針線在織物之上繡出圖案。難道說……她刺繡運針的部分也是玄機的一部分嗎?穗兒忽然想起,每次前首輔寄給她新的樣稿時,都會附注本幅刺繡的針法和布料的方寸大小。布料的大小規定必須要與紙張大小相當,圖案大小也要完全一致。至于針法,穗兒記得大部分的繡樣她都是運用的蘇繡中最平實的針法繡出的,但個別圖樣,首輔有特意标注出要運用特殊針法,當時她不解原因,也并未深入思索,如今仿佛有些摸到了謎底的邊緣。

只是可惜,這麽多年過去了,任穗兒記憶力再好,也不可能記得自己曾經繡過的一針一線,并将其完全複制出來。實際上,即便是她努力複原繪制出來的萬獸百卉圖,也應當與原圖有着不小的偏差。如果要解密,她就必須尋到自己當年繡出來的那幅世間僅有的萬獸百卉圖,單純僅憑繪畫複原,是不可能揭開謎底的。

她将自己的推測與想法告知了恭妃娘娘,恭妃娘娘經過一番思索,最後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李惠兒,接下來,我必須想辦法送你出宮。你要去尋到張家老五張允修,重新找回那幅你繡出來的萬獸百卉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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