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舊事】

“小都人,你當聽過行高于人,衆必非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你的容貌就是你的罪過,在這深宮之中,有才有貌并不是福,很可能會招致禍端。我年紀大了,沒有過多的精力護着你。我這慈寧宮也非你所能長久留存之地。你且先去恭妃處罷,此後該如何安排,再從長計議。”

穗兒腦海中回憶着太後最後與她說的話,背着包袱來到了西六宮的鹹福宮門外。這裏便是恭妃娘娘的住處,西六宮最偏僻之處。對于她來說,離開慈寧宮依舊是福禍相依,雖然逃離了皇帝的糾纏,可離開了慈寧宮同樣意味着保護傘就此消失了,眼下的恭妃娘娘是沒有辦法給自己提供足夠的保護的。她只能祈禱張鯨不要找到她,此後,她最好能如不存在般,不引起宮中任何人的注意。

來到鹹福宮中第一日,恭妃娘娘沒有見她,她直接被一位姓顧的嬷嬷領去了宮人房。這一次,也沒有了獨間房的待遇,這是六人間的大房。鹹福宮中的宮人只能住大通鋪,因為屋子不夠用。好在,鹹福宮的宮人不算多,顧嬷嬷領她認識宮人後,她就全部記在腦子裏了。顧嬷嬷是鹹福宮總管,另有恭妃娘娘的貼身近侍兩人,灑掃內侍和宮女各兩人,雜務內侍和宮女各兩人,然後便再沒有更多的人了。這配置,且不說與慈寧宮相比,就是與她同級的承乾宮相比也差得遠。而穗兒很快就發現,鹹福宮奴欺主的現象很嚴重,顧嬷嬷幾乎完全說了算,其餘人唯命是從,恭妃娘娘終日裏窩在主屋中不出來。

眼下穗兒暫時被安排負責雜務,睡在她身邊的,是一個年紀比穗兒還要小的小宮女,有一張圓圓的臉龐,大大的眼睛,模樣十分可愛。她同樣負責雜務,穗兒來的第一日,就與她一起幹活。小丫頭起初有些憂郁的模樣,小小年紀沉默寡言,與穗兒也是招呼都不打一下。不過她畢竟還是有孩子心性,穗兒巧言逗了她幾句,她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可莫要在顧嬷嬷面前說這樣的玩笑話,她定要尋個錯罰你。”笑完後,小丫頭又東張西望,緊張兮兮地壓低聲音說道。

“為什麽呀?難道連玩笑話都不能說了?”穗兒問。

“別的宮自然沒問題,但在這鹹福宮,連笑都是罪過。那顧老妖,就是老天派來懲罰我們大家夥兒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前輩子造了孽,這輩子竟然被分到了鹹福宮服役,你說,我今年才十三,這什麽時候是個頭啊。”小丫頭說着說着都要哭出來了。

“有這麽誇張嗎?”

“哎呀,你知道個甚麽,那顧嬷嬷可是陛下派來的人,陛下要她好好看管鹹福宮,看管好恭妃娘娘,莫要讓恭妃娘娘出來随意走動。這根本就是變相将恭妃娘娘打入冷宮了。顧老妖仗着有陛下撐腰,完全不把娘娘放在眼裏,娘娘的飲食用度都很差,她自己中飽私囊。娘娘只能趁着顧老妖每五日外出彙報的機會出去轉轉,或者必須要有太後娘娘的召見她才能出去。”

“難道太後娘娘不管嗎?”

“太後娘娘如何管得了,走了一個顧嬷嬷,還會再來新的李嬷嬷、王嬷嬷,聖上不喜歡恭妃娘娘已經成了事實,太後娘娘也改變不了。太後娘娘本因為立儲的問題和聖上之間生了罅隙,如今只想稍微讓步一點,修補母子關系,所以只能犧牲恭妃娘娘。誰讓我們娘娘是都人出身,孤苦無依的,誰都能欺負。”小丫頭終于抽抽噎噎地哭了出來,看來她雖嘴上嫌棄鹹福宮,到底還是認主,知道要心疼自家娘娘。

穗兒嘆了口氣,摘了自己的帕子幫她擦眼淚,問道:

“莫哭了,我還不知道你叫甚麽名字呢?”

“嗚嗚……韓…韓佳兒。”

“韓佳兒,哈哈,我是李惠兒,咱們名字還挺合的。”穗兒笑道。

韓佳兒吸着鼻子,紅着眼打量穗兒,眼前這個姐姐瞧着年紀不大,卻有種超越年紀的成熟,她長得可真好看,笑容莫名讓人安心。

Advertisement

“你這人……還真是樂天。”她嘟囔道。

“這世上的苦難多着呢,若你總是愁眉苦臉,這一輩子豈不過得太憋屈了?再苦再難,我也不哭,我就是要笑,就是要那些欺負我們的人不能得逞。只要你開動腦筋,不斷想辦法去應對,天無絕人之路。總有一天,會苦盡甘來。”她眸光仿佛穿透道道宮牆望向了外面遙遠的天地,溫暖且堅定地說道。

……

穗兒來鹹福宮的第三日才見到恭妃娘娘,地點是在鹹福宮偏殿中。恭妃看上去有些緊張,她是趁着顧嬷嬷不在的間隙招穗兒來的。一見面,恭妃娘娘就很直接地插入正題:

“若你能為我尋到前首輔的寶藏,我可以協助你出宮。救你的南鎮撫司總旗方銘與我自幼相識,但甚少有人知曉我與他的關系。他有途徑可以幫你。”

穗兒想了想,應道:“娘娘為何認定确實存在這樣一筆寶藏?從始至終,這不過只是傳言罷了。”

“我必須相信,這是我唯一的希望。”

“奴婢愚鈍,不明白為何寶藏會成為娘娘唯一的希望。”穗兒道。

恭妃望着她,半晌嘆息道:“眼下朝政之弊端全在于缺乏錢財。如若我能為我兒掙得這一份寶藏,那麽在未來的儲位之争中,我們就有更多的保障。這一筆錢財,會有很大的作用,不論是用在打通上下關節,積攢人脈,亦或是讓我兒做成更多大事,立下功勳。”

皇子不參與朝政,這是自成祖之後的規矩。不過嘉靖帝時,彼時的裕王,也就是後來的隆慶帝已然在暗中參與朝政,嘉靖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了。所以此後皇子只要不明着來,暗中都可培植自己的勢力,參與朝局。穗兒能夠理解恭妃娘娘這種提心吊膽,必須為兒子提前做打算的心思。但是她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如何才能尋得到那莫須有的寶藏?這個寶藏傳言幾乎已經成了穗兒畢生的夢魇,她恨不能向全天下宣告,根本就不存在這樣一筆寶藏,誰都不要來煩她才好。

“娘娘,奴婢實話實說,奴婢确實不知前首輔讓我繡的那些圖案究竟為何,我可以給您都畫出來,但奴婢愚鈍,實在是看不出來其中的玄機。”

“無妨,你先畫下來,我們再慢慢商議。”恭妃說道。

“喏。娘娘,奴婢該在哪裏畫?”穗兒問。

這個問題可真難倒了恭妃,鹹福宮內她根本做不了主,做什麽事都會被顧嬷嬷發覺。為了尋一個能讓穗兒安心畫畫的地方,二人思索半晌,才最終選定了安樂堂,也就是此前穗兒在慈寧宮受罰後養病的地方。

穗兒問恭妃娘娘,那個面部燒傷,沉默寡言老宮人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只有她能單獨分到一個小院子獨自居住?恭妃娘娘回道:

“我亦不是十分清楚其中的原委,只聽說那是隆慶六年十月時,宮中曾起火,雖然撲滅及時,但仍然有四五個宮人在那場火災中被燒死。那老宮人就是在那場火災中僥幸存活下來的。”

“您可知是哪一宮失火?因何原因?”

“是景仁宮有宮人起了小竈,不小心失火,但更具體的就不知曉了。”

“景仁宮……”穗兒念叨着,她曾在前首輔書房中讀到過首輔的手劄,隆慶年間,居住在景仁宮的正是現在的李太後,當時她是貴妃,地位僅次于陳皇後。

如此說來,這老宮人豈不就是曾經李太後身邊的服侍宮人?怪不得能在安樂堂中有特殊對待,大約是李太後給的恩典。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太後最初罰你板着,你暈倒後把你送去安樂堂,其實都是為了保護你。你可知你板着根本就沒滿一個時辰,姜嬷嬷見你撐不住了,趕緊喊了停,随後你就暈倒了。太後把你送去安樂堂,一是為了讓你躲避張鯨的追捕,二是為了掩去宮中的口舌,你擅闖禦花園沖撞太後一事,全被太後壓下來了。三是為了讓老宮人照顧你,太後還暗中給老宮人送了藥,摻在飯食裏讓你吃下,只是你不知道罷了。老宮人到現在也還是太後的人,她不願出宮,但因為受過重傷也無法在太後身邊侍奉,太後才安排她在安樂堂終老。”穗兒能想到的,恭妃顯然也都能想到,對于老宮人的事,她比穗兒知道的多得多。

“太後娘娘為甚麽……”穗兒不禁動容。

“為甚麽要這般護着你?”恭妃接過她的疑問,面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你可知,太後是這宮中最念舊,最體恤下人的主子了。因她是貧苦出身,知曉身為奴婢的艱難。而你……我亦不知道為甚麽,或許是因為你曾是前首輔的家裏人罷,太後看見你,就會想起前首輔。”

穗兒或許永遠也不能弄清楚太後為何會這般護着她,但這份恩德,她牢牢記在了心中。于此世間,待她薄者甚多,待她厚者甚少,故後者對她來說彌足珍貴,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有能力了,可以對這些人有所回報。

穗兒與恭妃商定,每逢朔望及初五、初十、二十日、二十五日,穗兒能趁着午後至掌燈時分顧嬷嬷不在鹹福宮中的機會,前往安樂堂老姑姑處繪圖。因着顧嬷嬷每逢這些日子,都有半日不在,要去內官監向她的上級彙報鹹福宮近五日的事項。她是宮中少有的擁有出入玄武門令牌的宮婢。她的上級,實際上就是司禮監大太監張誠的幹兒子——內官監少監張書福。張書福得她彙報後,會向張誠報鹹福宮事項,張誠會定期撿其中要事向皇帝禀報。皇帝一直嚴密監控着鹹福宮,他猜忌恭妃,不允許她肆意走動,也不允許她與除了太後之外的任何人來往,但凡有風吹草動都會讓他注意。

穗兒利用這短暫的半日時光,努力回憶前首輔曾給她的所有繡樣,悶在安樂堂中,将畫幅一點一點拼接完整。她每次去安樂堂畫畫,老姑姑就坐在她身邊,安靜地陪着她。她會給穗兒端上一杯熱水,亦或做點小吃食給她墊肚子。陰雨的天氣中,安樂堂內一片昏暗,她還會點了油燈,照亮桌案。天涼了,她會為穗兒燒暖手爐,為她縫制冬襖。真如母親般,無微不至地照料着她。穗兒時隔數年再次體會到了早已失去的母愛親情,與老姑姑之間的感情也愈發深切,難以分割。無形中,她已然将老姑姑當做了另一個母親,希望能一直照料她,為她盡孝。

繪畫持續了三個月,終于被顧嬷嬷發現了端倪,穗兒和恭妃不得不暫停了一段時間,等顧嬷嬷解除了懷疑,才繼續再畫。由于這項工作萬分繁瑣,穗兒又不似被張鯨抓住時敷衍他們,可以随意亂畫,因而一直持續到第二年,也就是萬歷十三年的四月份,穗兒才基本上完成了全幅繡樣的拼接。

她與恭妃還沒來得及進一步研究這全幅繡樣,事情出了變故。萬歷十三年五月初三,張鯨以東廠例行巡查的借口,親自帶人來到了鹹福宮中,并确認了穗兒就身處鹹福宮的事實。他當時并沒有當場将穗兒抓走,因為忌憚顧嬷嬷,亦害怕此事傳入皇帝耳中引發皇帝猜疑。

鹹福宮成了危險之地,但穗兒卻沒辦法再随意調動,她覺察到鹹福宮中應當有內奸,否則是誰向張鯨通報了她的所在?慈寧宮已經回不去了,安樂堂不能暴露,鹹福宮已然強敵環伺,四面楚歌,穗兒陷入了入宮後最危險的一段時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