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塵骨(一)
夜幕降臨,穗兒焦急地等在正堂東側的穿堂甬中。外面的客人已然少了,前院通往後院的通道也重新打開了。
前堂看診的最後一位客人已然離去,靈濟堂忙碌了一整天,總算打了烊。孟暧剛準備關上大門,暮色中,孟曠的身影出現在了家門不遠處。她快步而來,風塵仆仆地跨進門中。一入門,她就立刻栓好大門,然後對身旁的孟暧道:
“清虛師兄弟三人可在?”
“都在,準備留他們用晚食呢。”
“好,把大家都聚到偏廳吃罷,我有事要說。”孟曠說着便準備回屋換衣,卻不防一眼瞧見穗兒從穿堂甬中走出,立在夜色中望着她。她一邊快步向她走去,一邊摘去了面上的阿修羅面具。
“晴……十三哥……”她剛要開口說話,就被孟曠打斷道。
“你先與我來,我有事要與你說。”說罷拉起她的手臂,帶着她往後院去。這一次她動作很溫柔,穗兒随着她,心中卻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二人入了西廂寝室,孟曠一面卸下全身的武裝,開始更衣,一面對穗兒道:
“現在情況不大妙,我今日入宮,見到呂景石了。他暫時沒有大礙,但是他悄悄告訴我,老姑姑被送到淨樂堂去了,性命垂危。現在是一刻也耽擱不得,如果要救老姑姑,我今夜就要行動。”
“我跟你去!”穗兒的整顆心都懸了起來,忙焦急道。
“你就別跟過去了,你現在境況也是最危險的,各方勢力都盯着你,你只要走出這個院子,就有暴露的危險,我很難保證可以護你周全。”孟曠說這話時,從自己的衣櫃裏翻出來一套全黑的武服,開始往身上套。
“你讓我跟着去罷,我怕……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她了。”穗兒聲線在顫抖,眸光灼灼地盯着孟曠,琥珀眸子裏含着淚光。
孟曠停了穿衣的動作,望着她,半晌不曾答話。穗兒走上前來幫她系衣帶,道:
“就當……讓我去給她送終,她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了,淨樂堂那是個什麽地方我知道的,她只要踏足那裏就沒有出來的可能了。呂景石的性格我了解,從他嘴裏說出‘垂危’二字,恐怕已經是最好的狀況了。我們今夜去,就算能找到活着的她,也很可能救她不出,我只能去與她送終。”
她系衣帶的手在顫抖,孟曠垂眸望着她,然後緩緩擡起雙手包握住她冰涼的雙手,道:
“好,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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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兒擡頭,向孟曠展露出一個凄美的笑容。
時間不早,再過一個時辰不到的時間就要入宵禁時分,城門要關閉了。換好夜行服的孟曠領着衆人在偏廳彙集,一邊飛快吃晚食,一邊快速簡潔地解釋了今日她在宮中的所見所聞。其間,孟暧也向孟曠展示了那個今日丢入家中的竹筒信件,問孟曠此事該怎麽辦。
孟曠想了想道:“此事需謹慎行事,雖難免有詐,但仍有必要試上一試。明日先不急着帶穗兒去,我單獨去摸一摸情況,這信上并沒有說一定要穗兒去赴會,恐怕對方也清楚穗兒出去不方便。此事暫且擱一擱,今夜才是當務之急。眼下穗兒在更換夜行服,我會帶她去,但是該怎麽去是個問題,單獨騎馬目标太大,步行又太過浪費時間,只有駕馬車去。我考慮過了,一會兒咱們先去一趟萬記茶肆,借他們的馬車一用。如果有可能,用馬車将老姑姑救出來也是必要的。但今夜咱們出了西直門,恐怕就來不及返回了,肯定得在外頭過夜。去的人不要多,我得帶個懂醫術的人跟我們一起,我怕老姑姑需要救治。”
“姐,我跟你去。”孟暧道。
“小暧,你留在家裏,清虛,麻煩你跟我走一趟。”孟曠道。
“好的曠哥兒。”清虛本想自薦,結果被孟暧搶了先,他也覺得孟暧去不妥。此事危險,孟曠一個人要顧看穗兒也就罷了,還要顧看孟暧,那就有些吃力了。穗兒和孟暧都是體弱的女子,真要有什麽情況,還是他一個會功夫的男人更能起作用。
“姐……”孟暧還想說什麽,恰逢此時去後院換夜行服的穗兒出來了,她身上的夜行服是孟曠的,孟曠有兩套夜行服,都是夜間辦差用的衣服,穿在穗兒身上有些松垮。她将長發全部盤起,用頭巾包好,看上去倒是幹脆利落。
“我要不要換?”清虛問道。
“不,你暫時不換,先負責駕馬車過城門,我們穿這夜行服太過可疑,不能在外讓人看見。”孟曠道,随即她不由分說吩咐道,“清衡、清渺兩位師兄,麻煩你們今夜再留家中護我妹妹周全,不論今夜是否事成,我們晨間開城門後即歸。拜托了。”
“請曠哥兒放心,交給我們。”師兄弟倆異口同聲應道。
孟暧見姐姐已然下了決定,便也未再提異議。只叮囑道:
“姐,小穗姐,清虛哥,你們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安回來。”
孟曠轉身對她道:
“放心小暧。你去找件二哥的黑色衣衫出來給清虛帶上。我和穗兒這就先出發去萬記茶肆,時間耽擱不起,一會兒在茶肆後門彙合上車。”
孟曠領着穗兒從家中後門而出,沿着後巷往茶肆方向而去。孟曠今夜并未攜帶她的螣刀,因為這武器辨識度太高,在京城夜行,很容易被人認出。她帶了一把寬短的腰刀,紮在後腰,塞滿暗器的武器袋也都紮在腰帶上,輕裝簡行。出門時二人已然用黑布蒙面,周身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孟曠拉着穗兒的手,帶着她走。她走路沒有穗兒想象得那般小心,仿佛散步一般,看似悠然,實則步調很快。小巷中她走得很快,上大街時她頓了頓身形,觀察了一下大街兩側來往的行人,趁着沒有多少人注意,領着穗兒快步過了大街,入了萬記茶肆邊的小巷,随即身形一轉來了茶肆後院。
她擡手敲門,很有節奏。不多時,有一個雜役模樣的人過來開了門。孟曠手裏不知何時出現了她的錦衣衛令牌,在那雜役面前晃了一下。那雜役眼尖,一眼望見後,小心問道:
“十三爺,有事?”
孟曠指了指院子裏停着的馬車,打着手勢表示:借馬車用一夜,明早便歸。
“您入院稍等,我去問一下掌櫃的。”
那雜役跑進了茶肆,孟曠則攜着穗兒入了院,掩上了院門。穗兒倚在她身邊,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飛快,但是卻又莫名地安心。身邊的這個人老練的一舉一動,都讓她對她的過去起了萬分的好奇心。這九年間,孟曠又到底是怎麽過來的?曾經那個陽光開朗又單純的晴姐姐,是如何蛻變成眼前這樣一個心思缜密、能力出衆的錦衣衛的?
不多時,那雜役回來道:“掌櫃的說,可以借,但價錢要翻倍。”
孟曠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先丢給那雜役一小塊碎銀算作定金,然後開始牽馬套車。很快清虛也攜着孟暧為他找出來的黑衣趕來了,二人合力将馬車牽出院子,孟曠與穗兒坐入馬車,清虛跳上車轅,一揚鞭,馬車便迅速往西直門趕去。
多虧孟曠行事果決,動作迅速,他們終究是趕在宵禁前順利地出了城。京城素來是只查進不查出,除非有特殊禁令或封鎖全城,才會對出城人員進行查驗。何況臨近宵禁,守門城衛累了一天,正是準備換班,精神最為渙散的時刻,他們出城根本就沒有遭到任何人的盤查。
出了西直門,往西北方向行一刻鐘時間,穿越一片倚着城門而居的流民棚戶區,就能看到一座夜色中黑黢黢的建築群,從那建築群內彌散出一股難聞的皮骨燒焦的氣味。那裏便是西直門外的淨樂堂所在。
馬車在淨樂堂外一片密林內停下,清虛也換上了夜行服,蒙了面。他們将馬車拴在了一棵樹上,然後一行三人悄然靠近淨樂堂。
……
夜幕降臨,曹光騎馬至校場口大馬場邊的一處三進院子外,将馬拴在馬墩子上。自走到門口,已有一個精壯的漢子在這裏候着他了。此人便是劉什長的弟弟,他一擡手,引曹光入了內,往待客的前堂而去。
繞過照壁入前院,一眼就能看到前堂大門敞開,有個身材中等的漢子穿了一身皮裘,正坐在桌邊吃着銅鍋,桌上菜肴極其豐富,且大部分都是牛羊肉,他大快朵頤,旁若無人的模樣,連劉什長的弟弟領着人到他身邊打招呼,他頭都沒擡起來。
曹光默默望向他左手,果然缺了一根小指。此人便是劉什長口中在校場口一帶威名赫赫的九指王了。瞧上去倒是個面相并不兇惡的人,反之還有些憨厚的模樣。但他舉止中莫名透出一股威吓之氣,讓曹光不敢小瞧于他。
曹光拱手:“久聞王大哥威名,今日終得引薦,曹某深感榮幸。”
九指王擡起濃眉觑了他一眼,口裏嚼着食物,也不說話,指了指邊上的座位讓他坐下。
曹光見他這态度,心裏有些沒底,這人似乎有些難搞。他順着九指王的意思坐下,九指王順手給他倒了杯酒,請他喝。
曹光見狀便端起酒杯,敬了九指王,然後一飲而下。不知這是什麽烈酒,入口割喉,胃裏登時如着了火般。曹光不禁發出一聲酒慨,贊道:“好酒!”
“哈哈哈,曹指揮倒是會喝。”九指王終于開口說話了,他嗓音低沉,一口西北方言的官話,“我聽聞,曹指揮這是想托我辦事?”
“正是。”
“我是個生意人,做什麽事都喜歡幹脆利落。我事先與你明說,我這人生平兩大愛好,一是美食,二是錢財。”他指了指眼前沸騰的銅鍋,笑道,“只要有這兩樣東西,其他我都不在乎。不過你曹指揮倒是與我不同,女人在我眼裏如塵土,在你眼裏就是寶珠了,我說的可是?”
“嘿嘿,王大哥明鑒。”
“那行,只要錢夠,我都可以給你辦。”
“這個數,如何?”曹光比劃了五根手指。
“五百兩。”九指王咧開嘴笑道。
曹光嘴角抽了抽,他本來是想說五十兩,哪曉得這家夥居然獅子大開口。五百兩?開什麽玩笑,他曹光雖然這些年仗着在兵馬司收各類苛捐雜稅攢了些家當,可還不至于為了一個女人把老本都賠出去了。
見曹光這一副打退堂鼓的模樣,九指王就知道他幾斤幾兩了。不過上門的生意他可不會白白讓人跑了,于是他放下筷子,笑道:
“不着急,錢的事可以慢慢商量嘛。曹指揮可吃飯了?一起吃啊。劉阿弟,你給曹指揮添副碗筷。”
曹光渾身不自在,九指王笑呵呵給他燙了肉,夾到他碗中,然後笑着道:
“曹指揮,現在口袋裏銀子不夠不要緊。咱們交個朋友,往後日頭還長。你我互幫互助,互惠互利,豈不快哉?”
曹光不知這家夥在打什麽鬼主意,就聽他道:
“我可以告訴你,這個靈濟堂孟家,我本是不願惹的。當家的孟曠孟十三是個狠角色,惹上了他我也沒好果子吃,他搬來後與我打過招呼,我與他一直是相安無事。眼下你要我無緣無故地去惹他,這價錢不可能便宜了。你要的那個女人,說不定是孟十三看上的女人,奪妻之恨那可是不共戴天啊,這梁子可結大了,你要考慮清楚。想清楚了,就別再反悔。”
“我再考慮考慮。”九指王不說還好,這一說曹光的那點色心都給吓沒了,更是連連打退堂鼓。
“考慮考慮?”九指王不客氣地嗤笑了一聲,“曹指揮,有色心沒色膽啊。”說着還望了眼他褲/裆,分明是羞辱他。
曹光臉都青了,站起身就往外走。九指王沒再留他,目送他消失在了大門外,顧自端着酒杯喝酒。
“大哥,您就這麽把他趕走了?不會惹什麽麻煩罷。”邊上劉什長的弟弟問道。
“放心,這家夥沒什麽本事,惹不到咱頭上。別說五百兩,給我五千兩五萬兩,我也不會去動孟十三家。老子是愛財,但取之有道。惹北司的特務,活膩歪了,這點事都拎不清,這個曹光腦殼子被驢踢了,還想把我拉下水,做他的春秋美夢罷!”
“可是您不是說他有利用價值的嗎?”
“當然有利用價值,這家夥被我這一激,應當會去找我那對頭。我那對頭那火爆脾氣,誰都不放在眼裏的,定要不開眼去惹了孟十三,到時候就有他受的了,咱們趁機漁翁得利,豈不美哉?”
劉家弟弟這才回過味來,不由贊道:“大哥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