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方銘(五)
孟曠正站在北安門旁,望着不遠處的安樂堂沉默不語。身側,郭大友正在與一位北安門的守門禁衛将領交談。一如在玄武門一般,二月廿八當日守衛北安門的禁衛軍将領也被裁撤了,由于皇帝并不能确信穗兒是從哪個門出去的,所以當日所有值守宮門的将領全都下了獄,準備接受調查。今日值守北安門的将領也不清楚當日情況,不過他也找來了一個當日值守北安門的頭腦比較靈光的士兵,郭大友照例詢問他是否看到了什麽特殊的情況。
“當日确實是有件很怪奇的事兒,有一隊運送燈油的油車行駛到咱這裏,被一隊禁軍巡衛攔下接受檢查。就在那檔口,有個老嬷嬷從那安樂堂裏沖了出來,抱住那巡邏将領就咬,鬧得雞飛狗跳的。”
郭大友雙目放光,忙追問道:“那油罐車呢?”
“出去了。”
“你們沒查?”
“查了,每輛車我們都查了。”那士兵道。
“真的?”
“當然是真的。”
“你們甚麽都沒有查出來?”
“沒有。”
郭大友盯着那士兵看了會兒,那士兵雖然一口咬定查了但什麽都沒查出來,但神色還是止不住地顯出了一些慌亂。孟曠冷眼旁觀,心中轉着念頭。這北安門的守門禁衛應當是和方銘有關系,至少二月廿八當日執勤北安門的那批守門禁衛都是方銘的人,他們知道油車內有人,但故意沒有查直接放行了。眼前這個士兵知道有人會來偵訊此事,于是很是堅定地一口咬定什麽都沒查出來,殊不知這種強硬的态度最為引人懷疑。若是當日當真不小心放了人出去,如何能這般肯定,最起碼要心虛或者不确定,才是正常之人的反應。
孟曠又悄然觑了一眼郭大友,果見他眼角露出了得意的細紋,他應當是确認這北安門有問題了。
“你與我說一下,當時是甚麽時候。”
這種事士兵不敢撒謊,因為找別人一問也能問出來,時間對不上就要出問題。于是他只能老實回答道:
“是午後沒多久的事,我們是用了午食換了班不久就碰上了這件事。”
“那個被咬的巡邏禁衛軍将領你可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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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得,是大漢将軍童谷豐。”士兵繼續實話實說,這事兒沒得扯謊。
“哦,原來是他……”
大明皇宮禁衛軍以錦衣衛為主,大漢将軍約有一千五百零七人,主要負責儀仗及皇宮值宿。錦衣衛守着的門都是宮中貴重的大門,比如午門,乾清門等。其餘門由京軍上十二衛的親軍來值守。另有府軍前衛帶刀官守太子太孫府邸,三千營紅盔将軍,明甲将軍,五軍營叉刀圍子手等在外圍,長官皆稱作把總指揮。此外,高官勳貴子弟可獲勳衛散騎舍人,無定員,旗手等衛帶刀官也有百八十人,共計八千餘人。
而可以在皇城中巡邏的一般也是錦衣衛的大漢将軍,童谷豐還是其中最着名的一位。這是一位皇親,他妹妹嫁與潞王為側室,深得寵愛。他在錦衣衛中十分嚣張跋扈,經常利用自身背景權力打壓異己。這家夥長得人高馬大,更是一表人才,只可惜表裏不如一,心黑得很。
孟曠的心沉到了谷底,老姑姑為了救穗兒,居然惹到了這樣一個人物。被一個瘋癫下賤的老宮人咬了,此人必然要變着法子報複。怪不得連太後也沒能保住老姑姑,孟曠甚至懷疑太後尚不知曉老姑姑現狀,老姑姑可能根本來不及向太後求援,就被童谷豐往死裏整了。老姑姑眼下不知怎麽的就被他弄去了淨樂堂,呂景石的說法是“垂危”,說明老姑姑應當還有一線生機尚存,只是必須要抓緊時間營救才行。
“我問你,那瘋癫的老宮人你識得?”郭大友的詢問還在繼續。
那士兵躊躇了一下,但在郭大友犀利的目光下,他還是老實答道:
“算是識得罷,只是我也不知道她叫甚麽名字。她在這安樂堂內也屬少見,這外安樂堂是內侍養病處,都人們養病養老的內安樂堂在羊房夾道那裏,就只有她一個老都人在此,她臉上還有大片的燒傷疤痕,看着很是吓人。”
“她往日裏可有這般發過瘋?”
“不曾,往日裏是個特別安靜的老太太,可能宮中有主子體恤她,給她單獨辟了一個清靜的小院子,她還整了個小菜園子種些菜。那日也不知是發的甚麽瘋,但這宮裏……唉,這種事太多了,見怪不怪了。”士兵感嘆道。
郭大友頓了頓,似乎是在思索什麽,不多時又問:“送燈油的是甚麽人你可知曉?”
“他們都是惜薪司管着的粗使內侍,每日都要多次進出這北安門。宮中怕失火,桐油庫都是貯存在皇城之外,每日就靠這些油罐車來回輸送。”
郭大友轉身就離了北安門,先往安樂堂而去。他找了掌管安樂堂的內侍,開了閉鎖着的老姑姑的居處小院,問道:
“這院子你們可動過?”
“還不曾動過,不過這裏已經沒人住了,若是還有別的內官生病,就要挪到這邊來了。”那掌管內侍回道。
孟曠一步跨入這小院,有些吃驚于這小院裏的整潔。小小的菜園子裏種了不少菜,都是精心培養出來的。好多都長勢良好,可惜它們的主人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吃到了。推門入屋,內裏陳設簡單,床單被子都是補丁,漿洗得發白,但卻非常幹淨。桌椅板凳已然浮了一層薄灰,卻能看出使用人的珍惜。
郭大友在這裏一無所獲,這小院子實在幹淨得太過分了,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她或許早就做好了一去不返的準備……”郭大友嘟囔道。
郭大友想得沒錯,孟曠甚至認為老姑姑洞悉了穗兒的全部計劃,知曉穗兒會從北安門出,所以一直在觀察北安門的情況。否則她又怎麽會如此剛剛好地在穗兒陷入危機境地的情況下出現,解救于她?也許穗兒的計劃,或者說恭妃與穗兒合謀的計劃,其實已經被太後全部知曉了,而老姑姑身為太後的人,應當也被告知了此事。太後也許是有意要送穗兒出宮,雖然她不曾參與謀劃,但她還是完成對穗兒最後的守護。這或許可以更合理地解釋為什麽老姑姑在被童谷豐送去淨樂堂後,太後不曾施以援手。因為這或許就是老姑姑最後的訴求,她完成了她認為此生需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她覺得她已然可以瞑目了。
為什麽太後與老姑姑都會這樣心甘情願地守護穗兒,這必然與她的身世有關。孟曠現在有很多的猜測,雖然都沒有證據,但她心裏明白,穗兒必然身世不凡。
孟曠站在院子裏,望着這個簡陋的小院,不知為何鼻間有些泛酸。大約是想起了穗兒曾在這裏度過的時光,那時她幾乎走投無路,乃至于差點把命給丢了,這裏是她再度重生之處。她總是提起老姑姑如母親一般,然而現在這個母親卻為了救她将自己陷入了極其危險的境地之中。穗兒的焦慮與無助,孟曠真是感同身受。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可憐的母親……
“十三,咱們去一趟惜薪司。十三?”郭大友喊孟曠,卻見孟曠在發呆,不由疑惑地看着她。
孟曠回過神來,點了點頭,然後随着郭大友出了這個小院。今日她幾乎重走了一遍穗兒在宮中所經歷的逃亡路線,除了恭妃處他們還沒去之外,基本上穗兒會去的地方都去了。她走在她曾踏過的宮道之上,穿行在她曾穿過的廊橋宮門之中,兩個時空仿佛都重合在了一起,讓她起了十分奇特的感受。那段她不曾陪着她度過的九年時光,也好像就這樣融入了她的生命之中。這座宮城的浩然複雜,如此牢牢地将她吸住,她切然體會到了穗兒陷在其中想要掙紮出來的苦悶,她為此付出了無數的努力,也完成了大概是這座皇城建成以來就不曾有過的壯舉。如今她的努力成果将由自己來守護,她會讓這座宮城以及他的主人明白,這世上沒有可以永遠禁锢他人的牢籠,也不存在可以永遠掌控他人的權力。
小人物雖然卑微,但依然有蚍蜉撼樹的勇氣,巧于鑽營的智慧,愚公移山的精神,這些加在一起,才是天下蒼生之能,是載舟之水之能。
“十三?你沒事吧,怎麽感覺你怪怪的?”前方的郭大友回過頭來看向她,問道。郭大友心思非常敏銳,尤其善于感知他人的情緒變化,對于熟悉的人更是如此。
孟曠搖了搖頭,打着手勢道:這宮裏待久了真是氣悶,有些難受。
郭大友神色微變,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沒錯啊,我每次入宮都有這種感覺。真不知那些汲汲營營要往上爬,要進這座宮城的人在想什麽。可以的話,我還真不想成什麽大人物。若不是一直有人提攜我看重我,我也不會走到今天。你也別想那麽多了,咱們做好自己的事,升遷發跡之事咱也不強求,混到該致仕退伍的年紀,就回鄉種田去。”
孟曠點了點頭,從前她将查明父兄之死,報得家中大仇設為自己的畢生目标,而如今,她的畢生目标又添了一個,那就是救助穗兒徹底脫離苦海。雖然此二者絕非易事,她至今也都毫無頭緒,但如若能僥幸完成,等一切結束了,她也想離開京城與家人一道尋個寧靜的地界,辟幾畝地,建個田莊小院,過些尋常日子。
只是孟曠也不知這世道是否能允許她歸隐鄉野的願景達成,如今俯瞰這片王朝大地,百姓流離失所,多地起義烽起,四鄰如狼環伺,朝中短銀少糧,達官貴人各個損公肥私,蝕蠹朝政根基,這個王朝好像已然病入膏肓,究竟還能支撐多久呢?又有哪裏是她可以隐居的樂土呢?
她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是否當真就能在這樣的世道之下獨善其身?這個問題已然不止一次浮現于她腦海之中,到了今日,終于轉化成了擂骨罄魂的诘問。她內心深處有一種莫名而來的恐慌之感,她想要有所作為以抵擋她預感中山雨欲來的風浪,可她卻又不知該如何做才好。
她不禁望向陰沉沉的蒼穹:父親,母親,大哥,你們在天之靈是否能給晴兒一些指點。晴兒究竟該怎麽做,才能在這亂世之中保一家人周全?
懷着沉重的心情,她跟着郭大友至惜薪司。不巧的是,惜薪司只有一位老态龍鐘的老內侍留守,問他什麽都是白搭,其餘人等似乎都出去辦事未歸。郭大友等不及,于是幹脆帶着孟曠出了宮,回到了北鎮撫司。等二人換好衣服,時辰已然不早了,她們在宮內調查了一整個下午,此時時近日暮,該是歸家的時候了。周進同被張百戶帶回的消息傳了回來,聽聞他出去跟蹤人卻被打暈了丢在豬圈裏,孟曠心覺丢人的同時,又莫名松了口氣。
“十三,你家中不太平,就早些回去罷,我不留你了。明兒來這換好內侍服,到西安門外等我,還是辰時。我去問問周進同這小子到底怎麽回事。”
孟曠點頭,轉身快步離開了北鎮撫司。郭大友注視着她消失在了暮色之中,眸光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