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塵骨(三)
北風刮過漏風的破窗,發出嗚嗚的呼嘯聲,好似上蒼也在嗚咽哭泣。穗兒的淚水滴落在棺中,她伏在棺頭,久久不願起身。此情此景實在太過悲怆,孟曠喉頭哽咽,一時之間也無比心酸。但是她們不能再耽擱時間了,她不得不摟住穗兒的雙肩,輕聲安撫道:
“莫傷心了,斯人已逝,我等還是将她好好安葬罷。想必老姑姑是不願化作塵骨入那骨灰塔的,咱們得将棺材運出去。”
穗兒擦幹眼淚,緩緩道:“不……我們還是燒了老姑姑罷,搜集了骨灰,我想把骨灰壇帶走。我想……帶她去與娘親合葬……”收到此處,她再次哽咽。
“好……”孟曠眼中不禁也溢滿了淚水,親情是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她最看不得這種生離死別之景,何況還是發生在自己心愛的女子身上。
盡管老姑姑不曾明言自己與李明惠之間的關系,但在場三人都明白,恐怕老姑姑與李明惠乃是一對對食的宮女。而且彼此感情極其深厚,以至于老姑姑臨死前,還緊緊攥着自己與李明惠的名牌。仔細看,這兩塊名牌之間還打了一個同心結,其意義再明顯不過。
既然李明惠與老姑姑曾是對食的宮女,那麽李明惠就是從宮中逃出去的。據說老姑姑是因為隆慶六年景仁宮的一場大火而毀了容,那場大火裏死了不少宮人,其中恐怕就有李明惠。而事實上李明惠則是借着那場大火的機會偷偷逃出宮去了。
至于穗兒……恐怕她的身世當真和宮廷脫不開幹系。如果她只是李明惠逃出宮去後在民間收養的女兒,那就很難解釋為何老姑姑一眼就能認出穗兒來,還對穗兒如此舐犢情深,也很難解釋為何太後會對穗兒如此照拂。穗兒應當就是李明惠從宮中抱出去的孩子,且穗兒的外形極富特征,以至于她們幾乎不必口頭确認,就能一眼看出她是誰的孩子。
這些想法在孟曠心中一一浮現,但她卻并沒有在這個檔口去提。清虛蓋上了棺材蓋板,用釘子釘死。孟曠在外尋了一輛運送棺材的二輪推車,與清虛、穗兒合力将棺材擡上了推車。三人扶着推車來到那早已燒得火熱的窯窟口前,将棺材送入其中。注視着火苗吞噬棺材,穗兒跪下,向窯窟三叩首。最後一下她跪伏在地,久久不曾起身。
孟曠不忍心,蹲下身扶她起來。穗兒直起身來,望着手中用同心結系在一起的兩塊名牌,緩緩在胸口攥緊。
“十三哥……”穗兒哭啞了嗓子,低沉着嗓音說道,“我們不過只是想活下去,為何就這般艱難?”
孟曠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靜默。
“我不知道我生身父母是誰,說實在的我也不是很在乎。但我娘親,還有老姑姑,她們才是我真正的雙親。她們苦了一輩子,分隔兩地那麽多年,到最後也沒見上一面。如若不是我今夜來見她最後一面,我甚至都不會知道她們之間的淵源。老姑姑也不知道我其實叫穗兒,我名中的‘穗’字,其實是她與娘親名字的結合……她要是能知道該多好,知道我娘親有多想念她……”說到此處她不禁再次落淚。孟曠緩緩握住她的手,嘆息了一聲。
穗兒努力咽下淚意,繼續道:
“我娘親早早就病死了,死于肺病。記憶中她總是在咳嗽,經常咳出血來。她說是早年間落下的毛病,治不好了,我猜那應當就是在宮中大火裏落下的病。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麽要帶我出宮,甚至為此犧牲一輩子的幸福乃至于生命。如果我搞不明白這一點,她們豈不是白白犧牲了?”
“她們想要你自由快樂,在宮中是沒有自由快樂的。她們甚至不想讓你知道你來自宮中,只想你能在民間生活。”孟曠道。雖說如此,但也依舊不能解釋她們拼死送穗兒出宮的原因。一定還有更明确更迫切的目的,她們才會這麽做。
“也許我該回去問一問太後……她一定是知道的。”穗兒凝着眸子望着那火光,卻忽然低頭苦笑道,“這可真是諷刺……她們千方百計送我出來,我卻又想回去了。但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她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至少……我不能放過童谷豐,他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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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最後,穗兒面龐逐漸冷硬,一雙原本柔媚的琥珀眸中此時卻顯出罕見的寒芒。
孟曠望着她在晦明閃爍的火光中的側臉,一時心中有無數念頭百轉千回。她本推測穗兒知曉她自己的身世,太後那個“吉祥鳥”的故事應當完完整整地說出來了,可如今看穗兒這個反應,她應當确實并不知曉。如果她沒有隐瞞自己的身世,那麽她又到底還隐瞞了什麽事呢?是她出宮的真實目的嗎?還是她對張居正藏寶圖的解讀并不是那麽簡單?
清虛右手掐玉清訣,低聲誦念《太上救苦經》超度。穗兒背過此經文,也随着他一起念。孟曠向窯窟口三鞠躬,望着棺材在火光中逐漸化為灰燼,在心中為老姑姑祈福,願她得入西天極樂,再不用入輪回苦海。她打心眼裏感激老姑姑,若不是她大無畏的犧牲,孟曠與穗兒恐怕此生再也不得相見。
等骨灰燒出來還需要時間,孟曠留清虛陪着穗兒,自己則先去處理那兩個被她打暈了的淨樂堂管事。他二人還沒蘇醒過來,孟曠解開了綁着他們的繩子,消除了自己打的那個錦衣衛特殊繩結,然後把他二人拖入了遠處存放柴火煤炭的庫房,将他們雙手雙腳分別用普通繩結再次綁住,但把他們靠在一起,讓他們能彼此幫助解開繩結,随即用鎖鏈将庫房門鎖了起來。如此,這兩人便不至于大冷天在外被凍死,等白日有人來了,也能解救于他們。
做完這些後,她又攀上了前堂的屋頂,蹲在高處望風。孟曠不敢排除今夜還會有別人也來到此處的可能性,首先就要防備郭大友。因為郭大友在宮中已然調查出老姑姑得罪童谷豐的事實,他很容易就能聯想到這個老宮人的下場,來淨樂堂尋老姑姑也是有可能的。何況孟曠到現在還不能排除郭大友暗中監視自家的可能性,如果他一直在監視着自己家,那麽今夜他們偷偷出來,或許他已然知曉了。雖然孟曠今夜出門時一再小心查看四周是否有眼線盯着,萬記茶肆也始終不曾給出存在其他眼線的反饋,但眼下形勢複雜,今早出現的曹光和賣魚翁讓她有了很不好的感覺,她現在是一萬個不放心。萬記茶肆也不是專業受訓的特務,清虛師兄弟三人也是分-身乏術,他們現在的監控能力并不能對付受過專業訓練的錦衣衛特務,有的時候很難辨別出喬裝之後的眼線。
清寒的夜裏,淨樂堂四周一片死寂,天邊的月光被層雲籠罩,四野裏缺乏光源,顯出一片混沌黢黑。盡管孟曠的夜視能力很強,但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偵查,也十分困難。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強大的聽力,今夜的風力不弱,但不至影響聽覺。遠處不時傳來密林樹葉被風拂動後的沙沙聲響,隐約還能聽到幾聲犬吠,是從東南方傳來的,那裏是一片流民的棚戶區,有不少野狗也在那裏流竄。
忽的,她似乎聽到了某種雜音。她仔細辨認,那是在東北方向,很近,是什麽東西摩擦的聲響,再仔細分辨,像是皮靴蹬在牆面上的聲音。
不好!有人來了。
孟曠當即一個筋鬥翻身躍下屋檐,往後院窯窟口的清虛和穗兒沖去。彼時,老姑姑的骨灰已經燒出,清虛和穗兒找到了一個空的骨灰壇,正在收集骨灰。孟曠沖到他們身側,低聲急切道:
“快!藏起來!”
說罷推着他們就往之前她曾躲藏過的窯窟與外牆之間的夾縫中鑽去,穗兒吓得差點打翻手裏的骨灰壇,幸虧她已經把骨灰全部收集完了,忙不疊地把骨灰壇的蓋子封上。三人擠入夾縫中,清虛最先進去,因而在最裏側。孟曠最後進去,在最外側。穗兒被他們夾在中間,緊張地抱着骨灰壇,忘卻了呼吸。
孟曠緊緊貼着身後窯窟的牆壁,一點一點向外探看。等了許久,她終于看見一個黑衣身影出現在了前堂通往後院的甬道口。這黑衣身影沒有第一時間出現,估計是先入了前堂查看。眼下他緩步而來,腳步聲十分輕微,可以看出他受過特殊訓練。借着微弱的火把光芒,孟曠勉強辨認出他的體型,看上去十分高大,應當是個男性。
他十分老練,掃視過整個後院,确認沒有任何陷阱埋伏之後,才謹慎地踏入院內。由于方才孟曠三人藏起來太急,那方才焚燒老姑姑骨灰的窯窟口鐵門還開着,內裏透出微弱的星火,邊上還停放着他們推棺材用的二輪車以及清虛與穗兒搜集骨灰用的工具。焚燒的氣味濃郁地殘留在空氣中,證明這裏方才還有人在。那高大的黑衣身影緩緩向這裏靠近,孟曠判斷此人發現他們躲在這夾縫之中應當只是時間問題。
孟曠悄然擡手,向最裏側的清虛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往夾縫裏側退。清虛當即行動,這夾縫非常狹窄,只夠一個人側身而行。穗兒跟着清虛一起往裏側退,她懷中還抱着骨灰壇,要非常小心不讓壇邊刮擦到牆壁。二人退到靠近出口處,就不敢再動了。因為出口處堆放了一堆雜物,擋住了大半條路,若是想要不出聲地退出去,實在是做不到。
孟曠一直注意着二人的行動,見此情況,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暫時別動,她則依舊留在夾縫口觀察那黑衣人的行動。那黑衣人在窯窟附近仔細查看了一番,他沒有點任何照明物,唯一借助的光源的就是一旁的火把。查看了大約幾息時間,他緩緩站起身來,腳步向夾縫的另一側邁去,然後緩緩消失在了孟曠的視野之內。孟曠因為身處夾縫之內,視線死角非常大,如若想要看到另一頭的景象,她必須探出身去。但孟曠沒有這麽做。她緊緊貼着牆壁,右手探到腰包,緩緩取出了一包石灰粉,捏在指間。
他知道那黑衣人已經發現這個夾縫內的異樣了,此時他正貼着拐角垂面的窯窟牆壁,與自己形成了夾角之勢。
箭在弦上,間不容發,緊張的博弈感令人近乎窒息。
孟曠伸出三根手指,讓裏側的清虛和穗兒能看清。然後她開始倒數,三、二、一!跑!清虛當即撞開了夾縫出口的障礙物,發出了無法掩蓋的聲響,他帶着穗兒頭也不回地往前沖。穗兒不敢出聲,更不敢擅自行動,跌跌撞撞地跟着跑。黑暗中什麽也看不清,完全無法知曉孟曠的情況,只能聽到後方倏然傳來一聲男人的痛呼聲,以及拳腳擊打皮肉的聲響。她的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想到晴姐姐有可能會受傷乃至身亡,她腦海裏頓時一片空白。
在清虛撞開障礙物的下一刻,那黑衣男子果真按捺不住地探身而出。他很有經驗,防備心重,以手擋面,側身而入,以擋夾縫裏的人給自己抛撒暗器毒粉。但他低估了孟曠的身手,孟曠一掌彈開她擋在面前的手掌,下一刻手中石灰粉包被她用指力捏開,藥粉以她鍛煉多年的暗器手法灑出,直直飛入那黑衣人眼中。那黑衣人當即痛呼出聲,下意識以手捂眼,身軀空門大露,孟曠趁機一腳踢在那黑衣人腹部,将他整個人踢飛出去。她自己則跟着搶步上前,身子從夾縫中急竄而出,一擊右重拳打在那踉跄後退的黑衣人左耳附近,打得他頭狠狠一歪,終于摔趴在地。孟曠再乘勝追擊,跪壓在那人身上,雙膝禁锢他身軀,雙拳連續短距沖拳,向下擊打那黑衣人頭部,每一拳力道都不輕,打得那黑衣人根本無力還手,只能抱頭防禦。但是這黑衣人體格非常健壯,筋骨結實,孟曠感覺自己每一拳打出去都像是打在了鐵塊上,自己的重拳對他居然無法造成有效的傷害。
她不願繼續糾纏,在不清楚對方到底是誰的情況下,她也不想無故拔刀殺人。幹脆一腳狠狠踩向那黑衣人的頭部,試圖将他擊暈過去。卻不防被那黑衣人奮力一閃躲開了這一腳,并擡肘鎖住了她的腳踝。緊接着他猛然起身,一聲怒吼将孟曠掀翻過去。孟曠身處半空,使出一招淩空踢鬥,一擰身,未被鎖住的左足尖踢向那黑衣人太陽穴,黑衣人不得不松開鎖住她的手肘來擋,孟曠腰腹用力,身軀蜷縮,一個旋身空翻穩穩落地。
那黑衣人雖然發狠躲開了孟曠試圖擊暈他的踩擊,但方才孟曠對他頭部的連續擊打不是沒有起作用。此時他猛然起身,一陣天旋地轉,又一下摔趴在地,眼前發黑,一時站不起身來。孟曠見狀,當即返身飛奔向身後的院牆,并以極其靈敏的身手瞬間越過院牆翻了出去。
她不能再和這個黑衣人鬥了,鬥得越多身份越容易暴露,既然已經拖住他一時半刻,那就趕緊跑。穗兒和清虛應當從正北方向的後門逃出去了,孟曠向北面急奔,去追他們。四周夜色彌彌,朔風驟起,叢林枝葉呼啦作響。孟曠在夜色中奔跑,寒風輕易透過面罩割在她臉龐上,生疼。她的心髒在有力地跳動,矯健的身手和靈敏的耳目使她能夠在坑窪不平、滿是障礙的樹林中如履平地。耳畔除卻自己短促的喘息聲和風聲,還有腳步聲傳來。她辨識方向,很快便發現了墨夜中在前方匆忙奔走的清虛和穗兒。她出聲打了個呼哨:
“喂,這邊!去馬車上!”
前方清虛和穗兒見追上來的是她,大松一口氣,忙跟着她調轉方向往馬車那裏跑去。三人來不及言語,一路急奔,迅速趕回馬車,清虛和穗兒上了車廂,孟曠解開栓繩,跳上車轅,将馬車往貧民區趕去。
“什麽情況?”清虛在車上大喘着氣問。
“我把他打暈了,他暫時緩不過勁來。”孟曠道。
“咱們這是去哪兒?”穗兒問。
“去前面的棚戶區,找個隐蔽處藏一下。”孟曠飛快答道。
“那人會不會追着車轍痕跡找到我們?”
“出了林子我就上車道去繞一圈,碾過幾道車轍他就沒辦法辨識了,不必擔心。”孟曠早已想到應對之法。
“那到底是什麽人?”穗兒問。
“不知道……我沒能摘下他面罩,但聽他聲音不是郭大友,看他身手也不像是錦衣衛,他使的是摔跤功夫,感覺身手有點像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