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甲方(一)
遠處傳來打更聲,已是午夜三更過。這片倚着京城西北城牆牆垣聚居的村落本是官營的農莊,如今卻成了流民的彙聚地。官府在村落農宅的間隙中搭建起大量簡陋的棚戶以收留流民,而這裏原本的居民受不了這樣的生活環境,不少已然遷走。留下居住的大多都是官府專門派來安撫流民的官吏以及家屬。
孟曠架着馬車在外面的道路上繞了一大圈,最後專門走了一條被凍得極為堅實的硬路,緩緩駛進這片棚戶區。她尋了一個破敗無人的院落,将馬車趕了進去,然後與清虛一起,尋了稻草鋪蓋在馬車頂上,以作掩飾。清虛給馬喂了水和草料,放下車撐撐住馬車,解了轅轭讓馬休息。
做完這些後,孟曠和清虛這才鑽入車廂。穗兒在車廂內,用火折子點了蠟燭,外頭罩了個竹編紙糊的罩子擋風。她正借着昏黃的光線擦拭骨灰壇,見孟曠和清虛進來,她的視線立刻投向了孟曠。
彼時孟曠已經拉下面上的黑色面罩,雙頰被寒風吹得有些泛紅,一雙黑珍珠般的眼睛在燭光下亮晶晶的,攝人心魂。她眸光關切地望着穗兒,一進來就詢問穗兒:
“如何?方才沒有受傷罷。”
穗兒抿唇,搖了搖頭。然後道:“你才是,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他根本沒傷到我。”孟曠道。
清虛插話進來問:“今晚在這裏過夜,會不會有問題?”
孟曠回道:“我方才觀察了一下這四周,除了幾個流民的棚戶在這附近之外無他。這個破院子裏沒有人住,位置也比較隐蔽,算是最佳的地點了。如若當真被那人找到,咱們再逃不遲。那人應當不是我的對手,看上去雖然受過訓練,但身手有限。”
清虛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汗,道:“真是奇了怪了,這淨樂堂是什麽熱鬧的地方?居然除了我們,大半夜的還會有人去那裏。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幹什麽。”
“那人應當也是去找老姑姑的,不會有其他的目的。”穗兒道,“我推測不是方銘的人,就是另外一撥勢力的人。”
“怎麽說?”孟曠看向她。
穗兒道:“你們還記得兩日前靈濟堂被流民圍堵的事嗎?那天還出了一件事,咱們家十字街西頭賣豆腐的孫老三家,他家的男娃那天莫名其妙被人引到了跑馬道邊,還被推到了跑馬道上,驚了一個軍官的馬,被馬蹄鐵弄傷了,頭上破了個大口子,手臂還骨折了。是小暧給那男娃醫治的,她說那孩子手臂上有明顯的手指印,是被手勁很大的人捏的。”
“确實是有這麽回事。”清虛點頭,孟曠腦子裏卻在回味方才穗兒說的“咱們家”三個字。
“我當時就一直疑惑,到底是什麽人會這樣對待一個無辜的小孩子。後來仔細想了想,這個人的目的會不會是利用這個小孩受傷需要急救的情況,來解靈濟堂的圍。跑馬道那一帶,就只有靈濟堂一家醫館,要急救肯定第一時間跑靈濟堂。再加上小孩就是在兵馬司眼皮子底下受的傷,兵馬司應當也會送孩子去靈濟堂,這樣一來恰好就能讓兵馬司發現靈濟堂被流民圍堵的情況。”穗兒分析道。
孟曠和清虛聞言相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信服的神色。清虛有些驚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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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果真如此,那這個人也太過心狠手辣了罷,居然利用一個無辜的孩子做這種事。”
“嗯,我也是這麽想的,我覺得這個人應當與方銘不是一路人。但他也一直在監視靈濟堂,或許……是那夜追拿我的人背後的主使者,他們不知道怎麽查到了我在靈濟堂,但一直不敢明着行動。那日此人利用男童解靈濟堂的圍,會不會是有什麽其他的打算,我想不明白……”穗兒擔憂地說道。
孟曠卻突然道:“這個我可以回答你,抓你的人是武骧衛西營王祎千戶手底下的人。他們背後的人是鄭貴妃的娘家人。他們不知從哪聽聞了你的事,而且知曉了你什麽時候會偷出宮去,算準了時機想要拿下你,以逼問出張居正藏寶所在。鄭家這些年侵吞軍饷,事情就要掩蓋不住了,所以聯合了武骧衛西營的千戶王祎,想要找到寶藏填補這個大洞。
而鄭家其實也被人盯上了,此前靈濟堂那個引來流民的膏藥訂單,其實是另外一股不明勢力沖鄭家發難的結果。這股勢力竊取了鄭家和王祎聯手吞下的軍饷鑄銀三百兩,特意在京城各大商鋪廣下訂單,然後将商鋪給的領貨單複制發放給京郊的流民,引得這些流民争相去搶貨,從而引起京城各方的注意。”
此前因為意外狀況頻發,孟曠一直沒找到機會把這件事說與穗兒聽,後來不知不覺就給忘了。今天才終于想起來,一時有些無奈,她這段時間可真是忙暈了,差點耽誤了事。
穗兒聞言有些吃驚,她眸光閃爍了片刻,似乎在飛快地思索着什麽,緊接着她好像突然想明白了,道:
“這是個連環計。”
“什麽?”孟曠和清虛都有些懵,一時沒反應過來。
穗兒解釋道:“咱們把事情從頭至尾捋一捋。可以看出,有一個不明人物或團體,我以甲方代指。首先甲方為了引發鄭家恐慌,先去竊取了饷銀三百兩。甲方知曉我的所有事,他出于某種目的,竊銀後将我的過去以及我偷偷出宮的計劃透漏給了鄭家人。鄭家人果然起了貪念,于是聯合武骧衛來抓出宮後的我。方銘大概是察覺到了不對勁,臨時取消了計劃暫避。與此同時,甲方将被竊走的三百兩饷銀分散到京城各處商鋪引發流民騷亂,不堪其擾的商鋪必然會求助于五城兵馬司。兵馬司迫于壓力,自然會加強城中巡邏,尤其是緊盯受擾商鋪附近出現的流民。我們假設一下,五城兵馬司與流民之間的沖突升級會如何?這一段時間,京城必将起騷亂,出入京城就要受限,更有甚者可能會采取戒嚴。這個甲方,或許是想利用這種方式找出試圖出入京城的某個人。”
“甲方要找的人不是你嗎?”清虛奇怪問道。
“應當不是,這個甲方似乎對我以及一直和我脫不開幹系的前首輔寶藏并不感興趣,他只是想要利用這件事達成某些其他的目的。一是揭發鄭氏侵吞饷銀的事,二則是我方才所說的,他在用這個方式找某個試圖出入京城的人。”穗兒一邊思索着一邊道,“我現在還不能确定甲方是不是就是那個利用男童的人。假如是,那麽這個甲方就知道我在靈濟堂,并且他千方百計想引導某個人,再具體一點,會不會是軍方的某個特定人物注意到靈濟堂,所以那日才會利用男童摔入跑馬道來達成目的。”
“那男童驚的馬,據說是神機營宋提督的馬。昨日孫老三家的來拿藥,和小東家聊了兩句,專門提了一下這個事。他說他現在很害怕宋提督會來找他麻煩,打算搬家了。”清虛說道。
“宋提督……宋則義?”孟曠挑眉訝異道,“這人有點本事,我聽聞他近些日子一直在向陛下上疏,要更換軍備,說是現在軍中所配備的火器已經落伍了,需要革新。”
“不是,我都糊塗了,這個什麽甲方為什麽一直要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行事?如果他想要讓宋提督知道穗兒就在靈濟堂,他寫個匿名信告發不就得了?”清虛問道。
“他就是不願或者不能用寄信的方式,才會不得已采取這種拐彎抹角的辦法。”穗兒道,“也許是不想留下任何會追索到他身上的證據,畢竟找人遞匿名信,是有暴露自己的風險的。何況如果宋則義不看這封信或者不按照這封信的指示去做,又或者這封信不慎落入別人手中,那就壞事了。”
“唉,這事兒恁得複雜,我腦子不夠用了。”清虛撓着後腦勺。
片刻後,他瞧穗兒和孟曠兩人肩并肩坐着,都在沉默着想事情,他才猛然察覺自己一個大男人現在和兩個女人同處在這樣一個封閉的環境中。他覺得不大好,也有些不大自在。這不自在來源于他察覺自己好像有些多餘,曠哥兒和穗兒關系這麽好,每天都住一屋,自己是不是也該避一避?今夜穗兒如此傷心,也許正是需要曠哥兒安慰的時候,自己杵在這裏她們倆都不好意思說話了。
“啊……我出去把風吧,雖說不怕有人追來,還是謹慎些好。”
“我去吧。”孟曠忙道。
“別,你都累一晚上了,在車裏歇歇。把風的事就交給我吧,我一個老爺們,不能總讓你們女子沖在前面做事。”
“那我等會兒換你班。”孟曠道。
清虛笑了笑,也沒答應就鑽出車去。他下了馬車,準備先去查看一番這破院子,看看有沒有什麽能保暖的東西。
車廂內一時沉默下來,穗兒和孟曠誰也沒有開口。片刻後:
“十三哥……”
“那個……”
二人同時開口,卻又同時愣住。孟曠忙道:
“你先說。”一邊說着,她一邊坐到了穗兒的對面。
“今天謝謝你,十三哥。謝謝你能帶我來,讓我見老姑姑最後一面。”穗兒唇角彎起微弱的弧度,眸光中仍然凝着悲傷。
“客氣什麽,我說了我會幫你,我就一定會做到。”孟曠道。
“說實在的,我還真以為你會不答應的。”穗兒道。
“為什麽?”
“你當真就不怕我趁機跑了?”穗兒問,面上終于起了一絲笑意。
孟曠卻笑着搖了搖頭:“除了我這裏,你還能去哪裏?就算你要跑,在我眼前你也跑不了。”
不知為何,瞧見她這般定定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穗兒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面上起了熱度,別過頭去有些不大敢看她。
孟曠卻盯着她問道:“其實我很想問,你告訴我的七成事實中,是否包括你的身世。”
穗兒聞言,垂下頭來,半晌才答道:
“我也只知道一鱗半爪,不比你們多多少。你們大概是覺得吉祥鳥的那個故事很可疑吧。但那個故事我是真的沒有聽完整,恐怕此生都沒有機會再聽完整了。但……我自己确實隐瞞了一些事,是與我娘親有關的。既然你們都已經猜到了我的身世,今夜老姑姑和我娘親的關系也明晰了,我想我也沒有必要隐瞞了。”
孟曠認真的看着她,就聽穗兒道:“呂景石曾在內官監翻到過一本記錄,其上記載了隆慶年間的一些宮廷中的人事調動。隆慶四年三月,景仁宮主位貴妃李氏向內官監要求多派兩名都人、兩名內侍入景仁宮,內官監便撥了人去。上面記載了所撥之人的名單,裏面就有我娘親的名字——李明惠。現在仔細回想一下,還有祁雨禾的名字,是老姑姑。她們兩個人是同一時間,也就是隆慶四年三月被分派到了景仁宮服役。”
“你知道是什麽原因嗎?”孟曠問。
穗兒搖頭:“各宮問內官監要使喚人手是很正常的事,不過景仁宮作為地位尊崇的貴妃主宮,不可能會突然間缺了人手。貴妃親自問內官監要人是很罕見的,可以猜想當時景仁宮內有什麽變動。後來我讓呂景石有機會就盡量查找翻閱一下隆慶年間的記載,有什麽特別之處就記在腦海裏,整理出來遞一個條子給我看。呂景石不久後發現了異常,就是所有文書記載幾乎都有隆慶四年年初撒馬爾罕使團入京朝貢,敬獻西域珍寶和美人的事。但此後這些西域珍寶以及美人的去向全部都斷了,就像憑空蒸發了。呂景石問了問內官監管理檔案的老內侍,說是今上登基伊始,太後掌朝,曾命宮中曬書清理檔案,在那之後很多檔案記載就不翼而飛,怎麽也找不到了。包括一部分先帝的起居注,還有大量的宮人名錄。這個老內侍也是當時被調過來管理檔案的,前一位管理檔案的人不知被調去了哪裏。不僅如此,很多隆慶年間的內侍宮女,尤其是曾在景仁宮服侍過的人,全都人間蒸發了,很多人懷疑是太後為了隐藏自己與前首輔之間的秘辛,把這些人全都滅口了。如今還能知道隆慶年間宮廷之事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隆慶四年初至隆慶六年初這兩年的時間,不論是文書記載還是人們的記憶都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只言片語和零星的傳聞還殘留在宮中。”
“穗兒……”孟曠呼喚她,穗兒卻依舊低着頭,思慮深重。孟曠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道:
“穗兒,你看着我。”
穗兒終于回過神來,琥珀瞳眸惶然地望着孟曠。孟曠問她:“你在擔心什麽呢?是揣測自己到底是誰的女兒嗎?是不是懷疑自己會是隆慶帝的女兒,會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是不是怕如若你當真是公主,會引來不軌之人的觊觎和利用?或者引來滅口的殺身之禍?”
穗兒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她心裏所想全部被孟曠言中了。
“你想不想當公主?”孟曠問。
穗兒苦笑:“且不論我到底是不是,天底下也沒有我這般命途多舛的公主。”
“想還是不想?”孟曠意外地執着于這個答案。
“不想。”穗兒搖頭。
“好,那問題就很簡單了,我知道我該怎麽做了。”
“怎麽做?”穗兒怔忪地問。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孟曠微笑着說出了這樣一句殺氣騰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