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名角(四)

二人親昵無間地洗漱完畢,收拾停當,窗外天際已然發白了。孟曠雖然極力挽留穗兒在自己屋內同榻而眠,可在穗兒的堅持下,她還是不得不依依不舍地送穗兒回了她自己的房間。穗兒說畢竟她們這是在別人的地頭上,在別人眼中她們又是異性,“男”未婚女未嫁,同處一室還同榻而眠,讓人瞧見了這實在是不好。穗兒倒不是多麽在意自己的名聲,她是在意孟曠的名聲,她到底是赫赫有名的錦衣衛十三太保,穗兒不希望因為私人生活的問題,而讓孟曠的仕途有影響。

三月初五這一日,孟曠天亮才睡下,時辰近午才迷迷糊糊地醒來。雖然左肩的傷痛一直在折磨着她,但她還是在過度疲勞、缺眠少覺的雙重作用下,昏睡了很長時間。此間她一直維持着向右側卧的睡姿,醒來後脖頸肩背都有些僵硬了。起身後,她艱難地活動着肩背,思緒緩緩浮起。她素來很少會在不熟悉的地方睡得這般深沉,但這一夜不知是不是因為初嘗愛情的滋味,身心松弛愉悅,又或者是白玉吟在這客房內點的香有安神的作用,她難得地睡了個好覺。

醒來後孟曠就感到腹內一陣饑腸辘辘,這才想起來自己自昨日午後起就沒吃過東西。她起身洗漱,昨夜穗兒為她清洗幹淨的裹胸布和背甲眼下都已烤幹了,她一一穿上身,那身染血的錦衣衛制服孟曠沒有再穿,而是換上了白玉吟給她的那一套男裝。

昨夜沒在意,今天孟曠才察覺到這套男裝之名貴華麗。內裏的襯衫是夾棉白緞的交領衫,一上身就十分貼身溫暖,外罩袍是靛藍錦緞面暗繡麒麟雲紋的團領袍,又厚實又氣派,這個規格起碼是皇親國戚才能穿的制式。孟曠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穿上身,但若不穿她就沒衣服穿了,想來想去她還是将衣服穿上,并想着一會兒再去問那雜役要一套樸素點的衣服,給些銀子就是。許是昨夜太晚了,匆忙間拿錯了也不知道。

束發戴網巾,紮好武裝帶,收拾停當,孟曠出了房門。推開房門時她突然想到,這裏既然是白玉吟的私宅,又為何會有男子的衣物在此?而且還如此華貴。她突然想起來,添香館乃是聖上親弟潞王在京的産業,而白玉吟作為添香館的頭牌,京妓中的花魁,莫不是和潞王之間有什麽關系罷。

難道說她穿得這套衣物竟然是潞王的服飾?孟曠頓時如芒刺在背,恨不能立刻将衣物脫下。

她邁開腳步,先去了一趟穗兒的屋子,敲了半晌門,沒有人應門。推門而入,屋內也沒有人。她猜測許是穗兒先起來了,這會兒她會去哪兒?

孟曠便沿着廊道出了客院,往正堂而去。穿過第三進拱門,她入了第二進。迎面就撞上了白玉吟,她正領着一個婢女往第三進來。一瞧見孟曠,她就止了步子,率先福了福身子,行禮道:

“十三爺,午安。”

孟曠拱手還禮,下意識望了一眼自己挂在腰間革帶上的面具。她本想着先找到穗兒,再酌情戴上面具,卻沒想到這會兒就突然撞見了白玉吟。雖然昨夜見面時,自己就已摘下面具露出全容,但當時畢竟是夜間,光線不足。這會兒青天白日的,就這樣和白玉吟面對面撞上,孟曠有些擔心白玉吟會不會看出來自己的女相。

但是孟曠卻發現白玉吟卻并沒有在看自己。準确地說,她的視線不大敢直視孟曠,一直半低着頭,目光落在孟曠的衣襟附近。一張白皙的漂亮面龐透出紅暈,顯出十足的嬌羞。她似是忍不住悄悄擡眸瞥一眼孟曠,不經意對上孟曠打量探究的視線,她又慌忙低下頭去。唇角的笑容似是含着竊喜,讓孟曠覺得有些莫名。

昨夜白玉吟還很客氣地喚她“孟百戶”,怎麽今天就換成了“十三爺”,叫得還挺親熱。而且她在自己眼前這一舉一動的風姿神韻怎麽瞧都萬分勾人,孟曠心想怪不得她能成為花魁翹楚,這姿色神态哪個男人能受得住?

只是在孟曠眼中,還是有些過了,比不過穗兒天然可愛。她眼下急着想找到穗兒,剛準備比劃着詢問,白玉吟就開口道:

“十三爺,妾正要去尋您,您就來了。午食都備好了,妾帶您去偏廳。”

孟曠打着手勢,努力表達,詢問穗兒在哪兒。白玉吟理解了半晌,最終才明白過來,道:

“那位姑娘就在偏廳用午食呢,您且放心,跟妾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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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曠做了個且慢的手勢,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搖了搖手表示這衣服她不能穿,希望可以換一件。白玉吟卻揚起笑容,道:

“十三爺盡管穿着,這衣服您不穿也不會有他人來穿。”随即她又羞然低頭,補充了一句,“您該照照鏡子,穿着非常俊。”

孟曠愣了愣,随即臉紅了,偏過頭去不自在地撓了撓面頰。這位花魁姐姐平時都是這樣與人說話的嗎?她直覺得渾身癢癢。突然瞧見白玉吟身邊的婢女在偷笑,她心道這是逗她玩兒呢?

白玉吟不願為她換衣,孟曠心想接下來一段時間穗兒都要寄住在此,蒙白玉吟庇護。白玉吟對她來說即是恩人,又是借了郭大友的面子幫忙的關系戶,她最好還是順着她來,不要事事頂着她為上。既然主人說無礙,那她便穿着吧。

孟曠随白玉吟去了偏廳,果真瞧見穗兒正坐在餐桌邊飲茶,她還尚未用午食,估摸着是在等白玉吟請孟曠過來。孟曠見她外罩一件淺草色印蝶紋的對襟襖衫,中着立領盤扣中衣,下着深綠錦緞馬面裙。梳松鬓小髻,束發用的發簪是樸素的木簪,更再無其他發飾,但這一身衣裝已然是孟曠見穗兒穿過的檔次最好的了。好衣衫相襯,襯得她愈發嬌美絕世,明豔動人。孟曠一進來目光就粘在她身上移不開,滿心滿眼全都是她。

穗兒也被孟曠這一身裝扮給驚豔到了,且她還沒戴面具,就這樣走進來,真如那傳奇中說的玉面絕世佳公子般,有潘宋之美姿容。穗兒面龐升起紅暈,神态間愛戀之情油然而生,望着孟曠的眸中流波潋滟,顧盼含情。

孟曠努力斂着神色,克制着自己胸腔內翻滾的情海,卻還是禁不住地要靠近穗兒,坐在了她的身側。穗兒歡喜于她的靠近,卻也不能夠露骨地表現出來,只低着頭含着笑,心神都被身側的人牽走了。

這二人眉目間的情态舉止,全部落在了白玉吟眼中。她紅塵經年,哪還能瞧不出這二人之間的情誼。她倒也神色自若,不顯山不露水,坐在了孟曠的另一側,并吩咐下人可以上菜了。

等下人陸續上菜期間,白玉吟笑道:

“昨夜十三爺可睡得好?肩上的傷可有大礙?可需要我去請大夫來瞧瞧?”

孟曠先做了個睡覺的手勢,表示自己睡得不錯,然後又拍了拍自己左肩表示無礙,不必請大夫。

白玉吟不大習慣看孟曠的手勢,一時不能完全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于是穗兒便擔負起翻譯和傳話的中間人,将孟曠方才的意思代為表達了一下。奇怪的是孟曠很少用手語與穗兒交談,但穗兒卻能完全準确地理解她手語的意思,當然穗兒聰明是一方面,但孟曠更願意相信這是相愛之人冥冥之中的默契。穗兒代為傳達時,孟曠禁不住看她,滿眼都是愛意,視線灼熱地投在穗兒面龐上,讓她面上不禁起了熱度。

這個人……可別再看她了,她們倆的關系早就暴露無疑了。穗兒心底發出無奈又甜蜜的嘆息。

“那就好,我想着昨夜十三爺該是失了不少血,今日命廚下炖了一只老鴨,合着鴨血、紅棗一起煮了,給十三爺補補血。不知是不是合口味。”

孟曠點頭表示感激。随即她打着手勢問了一個問題,穗兒看懂後替她問道:

“孟百戶想問郭千戶是否來過?”

相比于白玉吟一口一個“十三爺”叫得親昵,穗兒的翻譯中對孟曠的代稱倒是顯得有些生分。孟曠心裏有些小小的不滿,但她明白穗兒的顧忌,她不想在人前那麽高調地展示出自己和她之間的關系。盡管明眼人本就能一眼看出,但她們自己作為當事人是否想要表明的态度也是很重要的。

白玉吟道:“八爺還不曾來,不知是不是在忙着其他的事。今天城裏亂哄哄的,聽底下出去采買食材的人說,已經封城了,好多想離京的人都被堵在城裏出不去,正鬧着呢。京中各大客棧已經人滿為患了,我估摸着今夜就連咱們添香館都得客滿。”

孟曠聞言,暗自思忖。不知郭大友能不能利用這個機會逮到九指王和他的部下,若九指王當真是通敵的諜探,在這個非常時期,抓到他可功勞不小。還有刀疤面黎老三和竹妍,這兩個人掌握着孟曠父兄當年死亡的秘辛,孟曠當然也希望他們能被抓住。

閑話說着,菜已上全。孟曠掃了一眼菜式,直感嘆精致。就她們三人用午食,卻有八菜一湯,其中鴨馔就有三道,烤鴨、鹽水鴨及老鴨煲。這鴨血、紅棗炖煮的老鴨煲更是絕味,一陣一陣地飄香。白玉吟笑着舉箸,夾了一塊片烤鴨放入孟曠碗中,道:

“十三爺請用,妾是南京秦淮人,這口味改不過來,京中風味也吃不慣,所以家中廚子也是從南京請來的,專做京蘇菜。您嘗嘗,看看合不合口味?”

都聞金陵鴨馔甲天下,孟曠看着碗裏那油亮酥嫩的烤鴨,頓時食指大動。對白玉吟點頭表示感激後,她舉箸進食。穗兒見她當真把那烤鴨吃了下去,心頭沒來由冒出一陣酸意,顧自端了碗,默默夾了最靠近自己的一盤炒青蔬來吃。卻也是食不知味,滿口酸苦。

孟曠吃烤鴨是出于禮貌,主人家給你夾菜勸食,乃是好意,若是不吃,豈非不恭。不過吃了烤鴨,滿口肥美讓她回味無窮,她就想着也要讓穗兒嘗嘗。于是夾了一片烤鴨,送到穗兒碗中。卻見她一直在吃蔬菜,面龐瞧上去有些不大開心的模樣。對于孟曠夾到她碗裏的烤鴨,她也不做任何反應,就擱在一旁不吃。

孟曠正疑惑間,另一頭白玉吟又夾了一塊鹽水鴨放入孟曠碗中,笑道:

“十三爺是不是愛吃鴨子?妾瞧您吃得很香。再嘗嘗這鹽水鴨,乃是秋月裏的桂花鴨鹵制而成,別有一番風味。”

孟曠只能客氣笑笑,勸白玉吟也吃。白玉吟卻忙着用筷子拎了一張薄餅,卷了蔥絲、瓜絲、蘿蔔絲,并鴨肉,淋上特質的鹵汁,送入孟曠碗中,道:

“十三爺請用。”

孟曠有些不大自在,白玉吟的殷勤招待實在是讓她不知該如何招架,她本就不能開口說話,更是不能拉下臉來拂了人家的面子,拒絕起來十分困難,只能被動地吃下白玉吟送到她碗中的食物。直到穗兒突然開口道:

“莫要總吃葷的,你身上有傷,吃些清淡的蔬菜,有助于養傷。”說罷她夾了菜蔬放入孟曠碗中。也不看孟曠,顧自低頭吃自己的。

孟曠愣了愣,突然輕笑一下,望向穗兒的側顏。這丫頭是吃醋了呀,她再笨再傻,也能感受到她方才那句話裏的情緒了。她端起碗來,将她夾給自己的蔬菜呼啦全吃下去,也不顧儀态,吃得嘎吱作響。終于看到穗兒眉梢眼角溢出了清淺的笑容。

白玉吟默然瞧着這一幕,眸光微凝。此後,也未再給孟曠夾菜。只移了話題,與孟曠聊些奇聞趣事,也注意照顧到穗兒,引她說話,席間氣氛終究融洽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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