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名角(五)
用過午食,白玉吟請孟曠和穗兒飲茶消食。孟曠詢問起她與郭大友之間的淵源,白玉吟笑了笑,道:
“我與郭千戶乃是危難之交。當年我與他是一道入京的,他從山東北上,我從南京出發,比他先走幾個月,恰好路上相遇。當時路上匪盜橫行,若不是他一直相護,我也走不到京城。我一直欠他一份大恩,後來他還經常來添香館看我,送我些用度,幫扶我。如今他想要我幫忙,我怎會不幫。”
“白姑娘為何要從南京北上京城?”穗兒替孟曠問道,不過這個問題穗兒本身也有些好奇。
“我是上京來尋人的,只是我本就是妓,也無其他謀生手段,入了京也只能從妓。最終人也不曾尋着,想來此生也就這般了罷。”白玉吟眸中透出一絲悲色,面上卻仍然挂着笑容。
這下問題也不好再問下去了,恐怕這其中有不少不足為外人道的隐情。孟曠與穗兒不約而同地猜測,白玉吟所謂的尋人,其實是追着撇下她的某個男子來了京中。她在秦淮為妓,哪裏能那麽容易脫身上京?怕不是被人贖了身,成了外養妾。但又不知出于什麽原因被這個人抛棄不顧,遂上京尋這負心人。可憐她無別的謀生手段,只能重操舊業。
郭大友是七年前入京的,也就是說白玉吟也是七年前進京。七年時間,她就能成為全京花魁,豔冠群芳,卻也是十分不易。這其中有她自己的努力,但恐怕更多的是因為她背後的潞王提攜罷。賣藝不賣身只是個好聽的說法,恐怕白玉吟乃是潞王獨占。
飲茶一盞,白玉吟笑着起身告辭,她接下來要回房繼續補眠,傍晚時分她就要準備入添香館開始新一天的營生。她請孟曠和穗兒在宅中一切随意,有任何事都可吩咐下人們幫忙去做。
孟曠與穗兒謝過白玉吟,白玉吟這便離去。孟曠攜着穗兒返回客院,一路上穗兒顯得有些沉默,孟曠見她如此,心下略有些忐忑。待她們行至無人處,孟曠仔細觀察四周,确認無人在這附近後,她才開口問道:
“還生氣呢?”
“我何時生氣了?”穗兒反問道。
“人家是主人,我總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罷。”孟曠解釋道。
“我明白,所以我沒生氣……我只是,覺得她不懷好意。”穗兒輕聲說道。
孟曠牽起她的手,笑道:“瞧你這醋吃得,真可愛。”
穗兒面上飛起兩朵紅雲,嗔道:“我……我才沒吃醋。”
“還說沒吃醋?瞧她這麽不順眼,可人家也沒做什麽呀,還好心收留了咱們。”
“你這呆瓜!”穗兒罵道,一甩手就撇下孟曠,快步回自己房去。孟曠被罵成了呆瓜,當真在原地呆傻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去追穗兒。她在穗兒房門口攔住了她,穗兒氣鼓鼓地瞪着她,孟曠着急忙慌地賠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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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氣莫氣,我不對,都是我不好。我傻裏傻氣的,就是個呆瓜。”
“哼……”穗兒輕哼一聲,推門入了屋,孟曠立刻跟着她進去,穗兒倒也沒阻止。等孟曠返身将門闩好,穗兒突然拉住她,把她拉到屋內桌旁坐下,道:
“你覺得郭大友突然把我送到這裏來,還讓你也跟着一起留下,到底是何用意?”
孟曠蹙眉,搖了搖頭。
“你啊,說你是呆瓜可一點也不冤。”穗兒戳了戳孟曠的腦門,孟曠迷糊地擡手揉了揉額頭,又下意識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裏摩挲。
“郭大友可真是個人精,他這是要分化你我,讓你移情別戀呢。”穗兒道。
“什麽?”孟曠一頭霧水,“我移情別戀?他是要我和那個白玉吟好?”
“沒錯。”
“噗哈哈哈哈……”孟曠不禁笑出聲來,“這怎麽可能,我孟曠又不是甚麽好色之徒,見了美人就愛,喜新厭舊的。這點,老郭不會不知道罷。”
“就是因為你不是甚麽好色之徒、情場老手,所以郭大友才出此招。因為你在感情方面實在是白紙一張,甚麽也不懂,才容易落入別人一步一步設好的陷阱。郭大友認為你這是見識的女人太少了,家中有了一個女子,就自以為愛上了而不能自拔。如果能讓你見識到山外之山樓外之樓,讓你開了眼界,你就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了。”穗兒解釋道。
“但我可不就是愛上了而不能自拔,只想在一棵樹上吊死,絕不想什麽山外山樓外樓嘛。”孟曠彎唇笑道。
穗兒抿了抿唇,面上紅暈漸深:“休要油嘴滑舌,我和你說正經的呢,你小心點。”
“我這不也是和你說正經的嘛,我不會上她的當的,我眼裏沒有她。”孟曠認真道。
“真的假的,我看你好像對她挺感興趣的。”穗兒嘟囔着說。
“沒有,這可真是冤枉啊。”孟曠叫屈道。
“她夾菜給你吃,你還吃得那麽歡。”
“那是因為我真的餓了,反正不吃白不吃嘛。”孟曠笑道,“但我還是适合吃蔬菜,我喜歡吃蔬菜。”
穗兒被她逗笑了,不禁又嗔了她一句:“讨厭鬼,往日裏不見你開口,在我面前倒是挺會說。”
孟曠将她的手捧在心口道:“穗兒……你要相信我,我好不容易才和你定下感情,怎麽可能因為一個我完全不相熟的陌生人說變卦就變卦。不僅現在不會變,以後也不會變。不論郭大友的目的是不是你猜測的那般,他挑撥我們之間關系的想法是不可能實現的。我現在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趕緊和你一起脫離眼前的亂局,不論是我父兄的事也好,你的事也好,都盡快了結。然後咱們就離開京城,去尋個僻靜的居處,種幾畝田,過一過鄉野的太平日子,可好?”
“好。”穗兒不禁動容,點頭露出笑容。盡管她明白想要達成這個簡單質樸的目标有多麽的不容易,但她還是不希望在此時破壞孟曠對未來的規劃和暢想,不論她未來想要什麽,她都會努力陪着她,幫着她實現。
孟曠展開懷抱,穗兒倚入她懷中,二人頭靠着頭,甜蜜相依。片刻後孟曠低沉着嗓音問她:
“今兒什麽時候醒的?昨晚睡得好嗎?”
“嗯,還成。就是沒有你在的時候睡得好,老是想你,想得心口犯疼。”穗兒輕聲道。
孟曠聞言心都要化了,忙道:“那今夜你也別顧忌那麽多了,幹脆來我屋裏一起睡罷,或者我來你屋裏都成,大不了晨間我再起來回去。也不要怕誰議論咱倆,反正你已然是我未來的妻子,是我要娶進門的人。”
“這……還是不好吧,在別人家裏,咱還是低調些。就算咱們不在乎別人怎麽說,但這裏畢竟是人家家中,咱還是要顧及主人家的名聲的。”
“唉……好罷。”孟曠嘆息,不得不說穗兒說的還是有道理的。這裏是白玉吟的私宅,未婚“男”女在白玉吟的私宅中過從甚密,确實并不大合适,對主人家的名聲會造成一定的影響,即便他們是秘密隐藏在此,無外人知曉。不過孟曠更不希望的是引起白玉吟的反感,若是惹惱了主人家,不知會遭遇怎樣的不測。非常時期,人在屋檐下确實要謹言慎行。
“晴,我現在有些迷茫,不知該怎麽辦了。方銘已被證實并不可信,那麽張家第五子張允修在大同的消息也就不可靠了。我本來是想去尋張允修的,眼下卻被郭大友囚在此處難以脫身,除了你,我都不知該信誰才好。”穗兒輕聲說道。
孟曠沉吟了片刻,問道:“為何方銘會告訴你張允修在大同的消息?他是不是當真想把你引去大同?”
穗兒想了想,道:“莫非方銘想要把我帶去大同見什麽人?可是方銘不是鄭家的人嗎?又或者是鄭家在大同有什麽人?”
“大同乃是山西首府,山西目前的巡撫兼按臺乃是呂坤,他素有清名,剛直不阿,不大像是會與鄭氏為黨的人物。不過他還兼着陝西的右布政使,管着一部分陝西的事,魏學曾作為陝西三邊總督和他少不了要有來往,這似乎不是巧合。我覺得,若是要說大同有什麽人會牽扯到這件事裏來,也就只有他了。”
“晴,你可還記得前年,也就是十八年時,陝西那裏就鬧過事?好像是順義王扯力克幫着火落赤部發動洮河叛亂之事。”
“對,你說的沒錯。”孟曠回憶道,“北元政權這些年來的實際掌控者乃是俺答汗的王妃三娘子,她手握兵權,一心歸順,促成邊境互市友好。為了穩定部落局勢,不惜多次被烝,連續嫁給繼子黃臺吉,繼孫扯力克。扯力克不安分,十八年秋聯合火落赤部向西進犯洮州,殺死了臨洮的兩位副總兵。彼時朝中想任命戎政尚書鄭洛為經略七鎮總督,但被鄭洛堅辭,後來才起用了魏學曾,這還是閣臣王錫爵的舉薦。
鄭洛彼時主張議和,因他與三娘子私人關系甚篤,邊境互市也是他多年努力之成果,不願就此付諸東流。但魏學曾乃是強硬的主戰派,主張要打。二人意見不合,發生了嚴重的分歧。魏學曾拉攏了陝西巡撫葉夢熊,抨擊鄭洛玩忽職守。鄭洛卻與三娘子合力,促成了扯力克放棄攻打洮州撤兵。不曾想魏學曾聽信謠言,認為扯力克明着撤兵,暗地裏還留了兩萬人馬在嘉峪意圖不軌。他立刻上疏朝廷繼續發兵,并得到朝中大量附議。王錫爵看出不對,有些後悔舉薦了魏學曾,還書信批評了葉夢熊。
兵部尚書石星洞悉局勢之變,魏學曾的上疏最終未曾得兵部支持,反倒是鄭洛被召回商議宣府、大同防務。明眼人都看出來,扯力克已經東歸,宣府、大同防務遭到威脅,根本與嘉峪無關。後來這件事鬧得不是很愉快,陝、晉之間因用兵之事和糧饷分配問題起了矛盾,最後朝廷不得不讓呂坤兼了陝西的右布政使,居中調停總務,才算是平息了争端。
這件事後,陝晉之間存了點疙瘩,魏學曾與鄭洛水火不容,呂坤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加之後來河套回部首領唐兀·明安完成互市後還變本加厲要求賞賜,被魏學曾強硬斬殺,挑起西北兵禍,魏學曾在朝中其實引起了不小的非議。可他居然還得了賞賜,加封太子少保,很多人猜測他實際上有着鄭氏做後臺。”
“這魏學曾是致仕後被二度起用?我記得他早年間似是與張太岳不合而致仕。”穗兒仔細聽完孟曠的敘述後問道。
“沒錯,因為馮保的問題,以及高拱倒臺時就他一個人和張太岳唱反調,使得他與張太岳的關系很惡劣。這個人性格不好,過于剛愎自用。”孟曠評價道。
“鄭洛呢?他姓鄭,該不會與鄭氏有關系罷。”
“哪裏,只是碰巧一個姓罷了。鄭洛、呂坤應當都是直臣,錦衣衛對他們都有基本的判斷。”孟曠笑道。
“如果鄭洛、呂坤都是直臣,那麽應當就只是魏學曾和鄭氏有關系。莫非引我去大同,并不是因為呂坤,而是因為魏學曾?”
“也有可能,大同可以做一個中轉地,畢竟眼下陝西不大安穩。”孟曠思索道。
“不管怎麽說,還是因為糧饷的事,他們都盯着太岳先生的所謂藏寶圖。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麽藏寶圖。”穗兒無奈道。
“不是藏寶圖?”孟曠懵了,穗兒不是不知道那萬獸百卉圖到底藏了什麽秘密嗎?為何現在卻又篤定地說那不是藏寶圖?
“我也只是有個初步的判斷。我認為那不是藏寶圖,而是一份名單。”穗兒道。
“甚麽名單?”
“朝中所有貪官污吏的名單,以及他們之間勾連的關系,包括他們藏匿財富的地方、數額。”穗兒語出驚人。
孟曠驚了一跳,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甚麽才好,就聽穗兒道:
“晴,你父親曾問過我,那圖上繡了什麽。我回答他,繡的是這大明的錦繡江山。錦繡江山……都裝在官老爺們的荷包袖袋之中!其實我繡的時候就有一種冥冥之中的感覺了,太岳先生好像察覺到了自己命不久矣,他在為大明鋪路,在為聖上鋪路。他希望他的新政能一直維持下去……但他明白人死燈滅,他的新政得罪了太多的人,是不可能長久的。也許這幅萬獸百卉圖,是他對大明未來寄托的全部希冀。我數年來為它所苦,曾經無比痛恨。但我如今出宮來,卻強烈地認識到我有多孤獨,太岳先生就有多孤獨,而我是唯一繼承了他所有希冀的人。我不想辜負他……我給自己布置了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搞清楚這幅圖真正隐藏的內容,把它交給最合适的人。”
穗兒說這話時,眸中閃爍的光芒讓孟曠感到震撼。孟曠從她愛人的眼中,看到了心憂天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