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名角(八)
添香館格局別出心裁,中央有一天井,天井內搭建戲臺使得四方都可得見。主樓分天地人三層,每層都有東南西北四個面向的包房圍繞着天井排布。一樓人字層包房主要是筵客房,前有走廊,廊道內還擺有桌椅,用以邊臨天井看戲。二樓地字層包房乃是更為隐秘的私宴房,每一屋內都有一名主牌的姑娘,點了她的牌,這一晚便由她來服侍。當然也可請其他姑娘入內一起,稱作“點客牌”,要出的價錢可不菲。三樓天字層包房則是為身份更為尊貴的客人留置,能上天字號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貴,或者是手握特權之人。天、地二層走廊都在外圍,包房臨窗之下便是天井戲臺,窗邊擺放着宴案,可臨窗飲酒觀戲,分外惬意。
這主樓是清淨的宴客會賓之地,客人在這主樓內吃酒看戲,與姑娘言語上調情是可以的,但若想就在這場間肆意濫嫖,可是全然的不懂規矩,要被人趕出去的。若是當真要入幕嘗歡,則需過主樓與別館的三層廊橋,移步位于別館內的姑娘私房。若是看中牌榜前幾位的姑娘,你不過關斬将,使勁渾身解數讨人歡心,砸再多的錢人家也不一定能答應。而若是挂名出來的清倌人,那就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龜公将郭大友和孟曠領到了三樓的一間上房。路過地字層,站在階梯之上,可見就在戲臺上方懸挂着一幅巨大的名榜,其上挂着刻有姑娘們花名的木牌,細數下來統共能有五十多人。名榜分青、朱二色,青榜之上全是清倌人,又稱藝伎,是為客人們提供演樂服務的樂伎和舞伎,朱榜之上則是正兒八經的娼妓。青榜之上頭名便是白玉吟,一般來說,花魁也都是從清倌人中選出。青榜還在朱榜之上,朱榜頭名是一個花名喚作“柳焉芷”的姑娘。
龜公見孟曠一直盯着這個榜單看,笑着介紹道:
“青榜的姑娘名氣大,朱榜的姑娘能斂財,各有本領。但有名便有利,青榜的姑娘若是出彩,得財并不比賣皮肉來的少。故而,青榜高于朱榜,都是豔冠天下、才高八鬥的美人。我添香館還有不少美人尚未上榜,這榜單實數競争激烈,每旬都有輪換。但白姑娘已然穩坐榜首數年不曾動過了,姑娘歌喉乃是一絕,更是善撫琵琶,通琴瑟曉戲曲,唱的《玉簪記》更是享譽京畿,多少人大老遠地趕來聽,是當之無愧的名角兒。”
“我看柳姑娘也很了得,她在這朱榜頭牌也已有一年多的時間了罷。”郭大友笑道。
“八爺所言極是,柳姑娘也是近些年來最出色的朱榜頭牌了。”龜公的笑容顯得猥瑣。
孟曠愈發覺得不舒服,那些來青樓嫖妓的男子簡直無恥虛僞。他們出于自己的欲念想要來這裏享樂,卻非要裝得清高雅致,體現出自己的涵養。選頭牌、花魁也是從清倌人中選,還要鬧出什麽過關斬将,三入帷幕的鬧劇,無恥至極!
這些年來,她出入各大青樓也有不少次,每次都是來去匆匆,不會久留。白玉吟的名字她是聽過的,但她從未上過心,更不曾來過添香館。如今與郭大友二人入了添香館天字層的包房之中,落座于蒙着輕紗的雕花隔窗邊,于最佳的位置觀看樓下的戲臺,一時間有些恍惚。這包房內燃着不知名的香,孟曠一踏進來就覺得有些迷眼,不多時身上就熱乎了起來,方才寒夜裏在外行走透進來的寒氣一瞬就不見了。她暗道這是什麽香,這麽厲害?
因為郭大友特意吩咐今夜不飲酒,所以龜公給上了茶點,還給上了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素澆面。孟曠恰好還沒吃晚食,肚裏餓得慌,立刻揭開面具,一碗面呼嚕呼嚕吃下,頓時舒坦多了。她想起穗兒也還沒吃晚食,不知白家人與她吃了什麽。這麽一想不得了,頓時想她想得心頭發緊,恨不能趕緊了事,回去找穗兒。
“餓了啊,吃得這麽猛?”郭大友一碗面還沒吃完,孟曠的碗就見底了,他不由含着食物笑問道。
孟曠取了自己的帕子拭了拭嘴角,随即慢條斯理地端了蓋碗,撇沫飲茶,沒答他這話。
“呵!臭小子。”郭大友笑罵了一句,也沒再與她搭話,顧自吃面。
等他吃完,龜公來收了碗,他才一面飲茶,一面對孟曠道:“我知道你小子現在對我意見很大,你現在不理解我不要緊,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這個當大哥的心思。”
孟曠放下蓋碗,阖下面具,不置可否。
郭大友往樓下望了一眼,道:“好戲就要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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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曠随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戲臺上已然是樂班齊聚,優伶候場。最近這段時間《玉簪記》幾乎每晚都要演一遍,偏偏很多人根本看不膩,每晚都要來看。這會兒一層已然人滿為患了,前廳坐滿,廊道裏都站滿了人。很多人沒那個錢財在這銷金窟裏揮霍,只掏個入場費來聽曲兒也就很滿足了。
一切準備妥當,樂班笛聲定音一亮,頓時曲樂奏響。一身戲服裝扮的優伶登場,先是一女扮男裝的潘生手執折骨扇,跨着方步走來。扮演潘生的優伶并非孟曠所識,她嗓音清亮,朗朗而唱:“月明雲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念白:“小生潘必正下第羞歸,寄居在姑母庵中。日前得見妙常姑姑,見她眉目有情,似有同病相憐之意,看溶溶夜月,悄悄閑庭,不免到白雲樓下,閑步一回多少是好?”唱:“閑步芳塵數落紅~~”
緊接着白玉吟所扮陳妙常登場亮相,一手執拂塵,一手抱琴,唱:“粉牆花影自重重,簾卷殘荷水殿風。抱琴彈弦月明中,香袅金猊動。”念白:“我妙常,連日冗冗俗事,未曾整理冰弦。看今夜月明如水夜色新涼,不免彈潇湘水雲一曲,稍寄幽情。”
此後便是大段你來我往的唱詞,孟曠一時被白玉吟那悠揚動聽的嗓音吸引住,也被她從未看過的戲劇內容吸引,看入了神,直到郭大友突然出聲道:
“你可知這《玉簪記》講了個甚麽故事?”
孟曠搖了搖頭,她知曉《玉簪記》鼎鼎大名,只是她往日裏忙于各種瑣事,也不好戲劇讀本,故不曾有所了解。
“這說的是南宋初年的故事。開封府丞的女兒陳妙常因避靖康之難,在逃難途中與母親走失,不得已入了金陵女貞觀出家為坤道。女貞觀觀主潘法成的侄子潘必正應試落第,恥于還鄉,故往金陵尋觀主寄居,遂與陳妙常相遇。潘必正見陳妙常貌美才高,不禁心生愛慕。妙常也有意于他,多次留情,以琴聲訴心意,終成歡好。後戀情被觀主發現,觀主潘法成對潘必正嚴加訓斥,逼他早應會試。潘必正無奈只能乘舟而去。陳妙常不敢當面相送,便雇小船追上,贈玉簪與潘必正,潘必正也以鴛鴦扇墜回贈,相泣而別。潘必正至京應會試及第,成了狀元做了官,後返回金陵,迎娶陳妙常。”
孟曠不禁心生感慨,如今這世道,竟然也有這般跳脫俗常的故事當衆出演了。這男女私定終身,道姑打破清規戒律與男子歡好,此等故事若是放入道學家們的眼中,怕不是要大呼禮崩樂壞,淫/亂綱常,也就是秦樓楚館此等地界才會上演。而愛看此戲劇的男子們,多半也都抱着淫邪心腸,只盯着其中誨淫處助興罷了。可孟曠卻覺得這故事中的道姑陳妙常是如此的勇敢,以至于讓人敬佩。她不禁聯想起自己與穗兒,她們都是女子,卻如男女般相愛,并盟誓要結為夫妻。此等道學家眼中膽大妄為,敗壞綱常之事,比之陳妙常、潘必正之戀還要來得出格許多,卻不知若是也被寫為傳奇戲劇,是否還會有人敢于誦唱。
“十三,你覺得這故事如何?”郭大友問。
孟曠沉默了片刻,打着手勢道:若兩人當真互相喜愛,彼此信任,當可戰勝一切阻礙。
郭大友見她如此回答,語重心長道:“十三,我不知道那李惠兒是不是給你下了迷魂藥,若你當真愛她,我也沒辦法攔着你。但你要明白,你若想娶她,難比登天。如今兩條路擺在你面前,一條康莊大道,一條荊棘坎途。該如何選,全憑你自己。但我作為你大哥,必須要給你提提醒,盡到我做大哥的本分。”
孟曠一時沒有回答,郭大友指了指樓下戲臺,繼續道:
“這出戲給我的感受就是,故事裏的男女太理想化。潘必正二度赴京趕考,考取功名可會這般簡單?大多不過是名落孫山,說不定更如那《莺莺傳》裏的張生,變心攀附,始亂終棄。而陳妙常呢?終不過老死道門之結局。十三,人在境遇之中,是會變的。你還年輕,你還不明白外界給與的壓力,能讓滄海變桑田。”
孟曠心生憤怒,陰沉着面色,取出速記本和筆墨盒,飛快寫道:變心者乃德行虧損之徒,意志不堅,心性難定,令人唾棄。我孟十三鐵血軍人,豈能與那張生并論。
郭大友看畢嗤笑一聲,道:“我并不懷疑你有骨氣,但人只有骨氣是活不下去的。你活不下去,又何談與李惠兒厮守終生?我說了,人在外界給與的壓力之下勢必要做出選擇,該怎麽選,你是聰明人。”
孟曠長吐一口氣,收起紙筆,不打算再繼續談這個話題。她察覺到了自己與郭大友在這件事上存在着溝通的鴻溝,也許自己是沒有辦法說服他的,因為在他眼中,自己就是個一頭栽進愛情之中無法自拔,頭腦混沌的年輕小子。自己說什麽,他都會覺得是情緒在作祟,而非理智的選擇。
也許,當真必須讓穗兒與他談,也許穗兒能有說服他的辦法。郭大友是一個非常現實的人,他對事物的看法和抉擇都出于自身利弊,與他談判最好的方式就是做交易,但孟曠并非身處與他做交易的立場上,他也沒把自己當成交易對象,而是當成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和需要看管的不懂事的弟弟對待。
“你瞧,咱們今夜的監視對象來了。”郭大友突然說道,并指了指樓下。孟曠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突然見到三名男子走了進來,正擠過人群,由龜公引到一層廊道中預留的觀看席邊落座。為首男子身形彪悍魁梧,蓄着一圈濃密的髭須,圓圓的臉盤特征明顯,一雙狹長的眸子頗有威勢,外貌十分俊朗,龍行虎步,不怒自威。一瞧就是個外族人,盡管他身着漢服,行止也并不粗豪。他身邊跟着的另外兩個男子瞧上去似乎是他的護衛,他們左顧右盼,神色警惕。
此人是誰?孟曠心中浮起疑問。就聽郭大友道:
“知道此人是誰嗎?他就是建州女真的二號人物——愛新覺羅·舒爾哈齊。此次乃是秘密造訪京城,也是他第一次入京。”
愛新覺羅·舒爾哈齊?建州女真部的統帥乃是他的大哥愛新覺羅·努爾哈赤。可是他們眼下不是在遼東那山高水遠的地方征戰鴨綠江路嗎?怎會出現在此處?
“這小子此次秘密入京引起了千戶的注意,我和千戶認為,他們在這個時間點入京,與城中眼下出的亂子可能有所關聯。”
孟曠不理解,九指王不是和鞑子有關系嗎,怎麽又和建州女真扯上關系了?這一個在西北,一個在東北,中間隔着幾萬裏呢。
郭大友見孟曠有疑問,便解釋道:“九指王和鞑子有關系,但那個黑衣人卻和建州女真有關系,他們搶李惠兒一定有所圖謀啊。千戶探查出了一些消息,那個黑衣人面有貫穿刀疤,獨目,自稱老洛,是自遼東歸來的老兵。進京後服勞役,給宮中送炭為生。循着這個線索查到了他九年前在遼東參軍,是李成梁的親兵。曾參與過李成梁滅阿臺章京的戰役,有可能接觸過敗軍被俘的努爾哈赤、舒爾哈齊兄弟倆。這兄弟倆當時是被李成梁的夫人給放走了,難保他就是送這兄弟倆走的人。”
孟曠聽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頓時聯想起諸多往事。
他們靜靜的盯着舒爾哈齊和他的部下二人,一直到《玉簪記》唱完,舒爾哈齊起身,給了個龜公一些銀兩,大約是想請姑娘服侍了,很快他們就去了別館,消失在了監視範圍內。
又過片刻,那為舒爾哈齊服侍的龜公走了上來,入了孟曠他們所在的包房,将房號和接待的姑娘名牌告知了郭大友。郭大友聞言略有些吃驚,道了句:
“這家夥居然還挺有錢,點了柳焉芷服侍。”
他向那龜公點了點頭,給了賞銀,那龜公笑眯眯地退了下去。郭大友沉吟片刻,道:
“十三,你身上有傷,我也不讓你去監視了,我親自去盯舒爾哈齊,看他是真的來嫖的,還是另有目的。你就留在這屋裏等我回來,盯住前堂正門,莫要讓人跑了。”
孟曠點了點頭,郭大友便起身離去。屋內只剩下孟曠一人獨處,她摘下面具,長舒了一口氣,眸光出神地盯着樓下的戲臺,心念百轉,整理起目前的京中形勢。
又片刻,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孟曠迅速将面具戴起,走去門旁,就聽門口響起了白玉吟的聲音。
“八爺,十三爺,妾可否進來?”
孟曠蹙了蹙眉,心道白玉吟為何來此?還沒等她開門,白玉吟就推門而入。她已卸妝,不着粉飾,一身皓白的裙衫,長發幾乎全散而下,垂至膝窩,只以玉簪盤起上半。乍一入眼當真美得令人心滞,無比驚豔。更遑論她美眸含情帶怨地望着孟曠,更是讓她一瞬魂飛天際。暗道這可真是世間尤物,哪怕她意志堅定,一心一意對穗兒,也難以抗拒地心旌搖曳。
收回神魂的下一刻,孟曠下意識就要把她推出門去。可一想起她收留了穗兒,自己也不好對她粗魯無禮,便只能任由她走了進來。
白玉吟進屋後返身關上了門,并将門闩拉上。孟曠蹙眉,不知她這是何意。白玉吟卻忽然撲上前來,一下抱住了孟曠,淚眼婆娑地問道:
“孟郎,你不記得我了嗎?為何不認我。”
孟曠呆然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