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名角(七)

三月初五申初,郭大友在阜成門城樓上接到了由北鎮撫司巡堪所張力桓百戶派來的一位小旗來報,潛逃的九指王一黨與黑鬥篷、青樓女子二人仍未抓到。代首輔趙志臯今晨得知城門封鎖、全程大索的消息,責問五城兵馬司在今天之內将歹徒抓捕歸案。清明春祭再過兩日就到,去年河南災荒,顆粒無收,開年又逢西北兵亂,聖上決意今年不僅在宮中祭祀,更要出宮前往城南天壇和大享殿祈谷,怎能允許此時城中出亂子?早些時候,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與北司巡堪所千戶“神目”羅洵被召入宮中,皇帝特意問了城中的情況。眼下,他們要召郭大友回去問話。

郭大友拖着疲倦的身子離開了阜成門城樓,一路趕往北鎮撫司。路上他基本考慮好了應對的說辭,在向駱思恭與羅洵彙報從昨晚到如今的事情經過時,他成功地把穗兒的身份隐去,不曾讓駱思恭起疑。之後他得到了駱思恭下的命令:盡快協助五城兵馬司将歹徒緝拿,确保聖上出祭無礙。

彙報結束後,羅洵與郭大友一道出了北鎮撫司,二人駕車前往白玉吟私宅。羅洵不大放心孟曠和穗兒的情況,他需要親自确認她們眼下的狀況。二人依舊坐着那駕樸素的馬車,羅洵的裝束仍然與尋常車夫無異。路上,他與郭大友讨論了一下目前的形勢,然後問道:

“你覺得,九指王這夥人混入京中是為了什麽?刺殺?刺探?他們的目标到底是誰?會是沖着聖上這次春祭來的嗎?”

郭大友搖了搖頭:“我覺得應當并不是沖着聖上春祭來的,他們應當有其他的目的。其實大哥,假若他們當真謀劃刺殺聖上,您覺得有幾分可行性?”

“哈哈哈哈……”羅洵笑了,“哪怕是高擡他們幾分,那可行性也幾乎沒有。鞑子在草原上騎馬沖鋒很強,但搞刺殺?他們不行。”

“這一點,他們自己也有認知。但從他們訓練手底下人沖撞城門來看,他們應當确實想要在城裏明着搞出事情來,事發後,他們料定官軍會封鎖城門,所以他們必須學會沖撞城門以逃脫。因此我們還是不能松懈,即便他們的目标不是聖上,那也應當會是聖上身邊的大臣武将。這些天咱們都不能松懈,必須分布人手去守着朝中重臣。”郭大友分析道。

“行,這件事交給我,我來辦。你顧好孟十三和那個宮女李惠兒就行。唉……我是真沒想到,孟十三這小子這個節骨眼上竟然給我們出了這樣一道難題。怕不是那宮女李惠兒故意勾引魅惑他,利用他來脫身。這小子哪裏經歷過甚麽女人,老大不小了還是個雛兒,眼皮子太淺了。但願他能及早抽身出來,莫要毀了自己的前程。”羅洵嘆道。

郭大友道:“大哥請放心,我昨夜領着他們去白姑娘家裏時,就給白姑娘暗示過了。今兒早為防萬一,我還派了一個手下去給白姑娘送了信。憑我和她的交情,這件事她定然不會推辭。呵呵呵,大哥,說不正經的。十三這小子也是個美男子,而且還是白玉吟喜歡的那種類型,俊美得有些雌雄難辨的那種。白玉吟昨兒晚上見到他時,我特意讓他摘了面具,白姑娘瞧見他時眼睛都直了,那樣子可真是一見鐘情。這個忙她一定幫,能和孟十三傳一段風流佳話,恐怕是正中她下懷。搞不好,十三一股腦地愛上白姑娘,把她贖出來做妾也有可能,我也算是做了媒人。”

“呵呵呵呵,你小子淨說些瞎話。白玉吟那可是潞王的人,給十三做妾?潞王能答應嗎?”羅洵笑着搖了搖頭。

“此言差矣,大哥,白玉吟雖說是潞王的人,但身子可還是幹幹淨淨的。”郭大友道。

“你如何知曉的?”羅洵詫異。

“這一點,白玉吟身邊的人是最清楚的。我和他們都聊過,潞王至今也沒要她的身子。她還在南京秦淮時,開/苞那一夜的入幕之賓沒碰她,次日就把她贖了出來。那個人很是奇怪,把她安置在院子裏,給她配了仆從,每日都有人給送用度,把她當小姐一樣供了起來,但是那個人卻再也沒來看過她。後來她北上尋這個人,入了京卻無處謀生計,最後還是自薦入了添香館。她入添香館的第一天恰逢潞王就在添香館內,一眼就相中了她。後來老鸨還給她驗過身子,确實是清清白白。潞王知道後十分驚喜,明言誰也不許碰她,要她做清倌人,賣藝不賣身。接着幾年後,潞王就被迫離京就藩,她就這樣被束之高閣了。”說着說着,郭大友湊到羅洵耳畔輕聲道:“潞王貪玩貪財,就是不好女人,開妓館也是為了斂財。他那方面不大行,軟得很,體會不到那好處,自然就不好這口。”

郭大友露出了個男人都懂的眼神,羅洵嗤笑出聲,罵道:“臭小子從哪兒知道這些腌臜玩意兒的。”

“大哥,您就是太正經了。咱們做錦衣衛的不都是為天家做事嘛,天家貴戚那些腌臜事,咱們總歸是要入眼入耳的。雖說往日裏守口如瓶,但眼下不就咱倆嘛,肚子裏攢了太多髒東西,不吐不快啊。”郭大友笑道。

“哈哈哈哈……”羅洵哈哈大笑,一時不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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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他笑意漸斂,嘆道:“話說回來,這白玉吟運氣可真是有點好。但即便如此,十三要把白玉吟贖出來做妾,還是不大可能。”

“這可不一定啊大哥,若是潞王需要咱們幫忙,一個他沒碰過的女人而已,送給十三又何樂而不為。不過這都是咱們自說自話,十三這小子到底開不開竅還另說呢。那李惠兒真是有些狐媚功夫,長得也确實出色,十三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也不知白玉吟與她比美,能否在十三心中更勝一籌。”郭大友道。

羅洵笑了:“白玉吟勝在懂人情世故,更懂男人心思。李惠兒一個在宮裏長大的小妮子,這方面比不過她。等會兒咱們去了就知道了,若是不成,咱們再給添把火。”

……

一整個午後,孟曠都和穗兒在屋內商議接下來的行動策略和計劃,不知不覺,日頭已然偏西。穗兒尋思着該給孟曠換藥了,于是又拉着孟曠一起去了她的屋中。她們委托白玉吟的仆從們燒了些熱水來。孟曠這些日子傷口都不能沾水,因而她不能洗澡,穗兒打算給她濯發擦身。

不多時熱水送來,穗兒幫着孟曠洗發,潔身,換藥。這一回,孟曠表現得自然多了,沒有第一次那般害羞。大多時候她都很聽話,穗兒要她如何她便如何,但偶爾表現出的拉手、擁抱的親昵小動作,還是暴露了她抑制不住的滿腔愛意。

洗完後,穗兒又幫着她幹發,束發,戴好網巾。整潔一新,衣冠楚楚,望着鏡子中孟曠那俊美的模樣,穗兒不禁微笑着移不開眼。她的晴真是太好看了,女扮男裝自有一種別樣的風韻氣度,堅毅但非剛硬,俊美又非陰柔,英氣逼人。往日裏溫和平靜時,望着你的眼裏像是含着一汪溫泉,深情脈脈,暖人心脾。生氣發怒時又有種野性難馴的味道,氣勢逼人,望着她就莫名其妙地臉紅心跳。多虧她往日裏都戴着面具,若非如此,恐怕她早被別人搶走了。

剛想到這一層,突然外面穿來了敲門聲,就聽白玉吟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十三爺?您可在?”

看吧,和她搶人的人這便來了。穗兒不悅地蹙眉,嘟起了嘴。

“五爺和八爺來尋您了。”白玉吟接着道。

孟曠和穗兒當即一驚,就聽郭大友的聲音在外跟着響起:“十三?開門,是我和千戶。”

孟曠忙走去門口,穗兒則收拾四散的物品,确認沒有什麽東西會暴露孟曠的女子身份。孟曠特意戴上了面具才拉開了門,門口,白玉吟正站在一側,望了她一眼,垂眸淺笑。羅洵和郭大友似兩座山一般立在她正對面,她一開門,兩人擡腳就走了進來。

“李惠兒呢?在你這裏?”

孟曠點了點頭,眉目間揚起一絲不悅。穗兒則從裏屋出來,面無表情地向兩人福了福身子,算作行禮。

羅洵站在一旁不說話,郭大友瞧了瞧穗兒,又瞧了瞧孟曠,道:

“如何,肩上的傷無礙吧。”

孟曠點頭,指了指穗兒,又拍了拍自己的左肩,表示多虧穗兒照顧她,治療她的傷口。

郭大友不着痕跡地蹙了蹙眉,擡手抓住孟曠右肩,道了句:

“你與我來,我有事帶你去辦。”

孟曠有些遲疑,又望了一眼穗兒。穗兒擡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去。孟曠琢磨着穗兒的意思應當是讓她暫且先順着郭大友,于是她只能随郭大友走出屋去。羅洵扭身看了一眼穗兒,見她一直低着頭不作聲的樣子,他眸中透出思量的光芒。不多時他跨步而出,神色如常。

白玉吟最後向穗兒點了點頭,道了句:“我這就出門了,妹妹早些歇息。有什麽事,就與下人們說。”

“多謝白姐姐照拂。”穗兒客氣道。

白玉吟将門帶上,很快屋外幾人就都離去,只剩穗兒一人留在這空落落的屋內。她抿了抿唇,雙手緩緩攥緊。片刻後她似乎做了某個決定,于是返身入了裏屋。

……

孟曠被郭大友勾肩搭背半強迫地領出了白玉吟私宅。站在白宅的正門口,她一臉莫名地打着手勢問郭大友:咱們這是去哪兒?是那些逃脫的歹徒有線索了嗎?

“不,還沒線索。你且與我來,我們這就去打聽線索。”郭大友道。

“去哪兒?”孟曠覺得郭大友沒安好心,內心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郭大友卻不答。

此時羅洵來到他們身邊,辭別道:

“老八、十三,我這便走了。十三,我聽聞你受傷,來看望看望。眼下瞧你沒什麽大礙我就放心了。你辛苦了,此事過後必有嘉獎,你再咬咬牙把這個非常時期挺過去。具體的事,老八會和你解釋的。我還有事必須要去處理,你們繼續任務,盡快盡善地完成,別給咱們巡堪所丢人。”

“大哥你放心,我們心裏有數。”郭大友道,孟曠則拱手向羅洵行禮以表決心。

羅洵向他們點了點頭,轉身上了那架不起眼的馬車,駕車離去。此時身後,白玉吟走了出來,她妝容絕麗,披一身銀白罩袍,頭戴幂籬遮面,豔美容顏半遮半掩,欲語還休。她無言地向孟曠和郭大友福了福身子,便率先舉步離去,她身側還有一名提燈籠的小厮,和一名婢女跟着。

郭大友随即拉着孟曠跟上了白玉吟,孟曠當即猜到了他們的去處,頓時十分抗拒。但她想起穗兒千叮咛萬囑咐,不要和郭大友翻臉,盡量順着他,揣度他的意圖。孟曠只能強忍着內心的抗拒,沉默不語地跟着他。

“十三,今夜你且随我在添香館內探聽消息,我們收到線報,今夜會有重要人物出現在添香館,這件事關系重大,你可別在這個時候出纰漏。打起精神來,聽清楚了嗎?”郭大友給孟曠敲警鐘道。

孟曠點了點頭,但對郭大友的說辭,她仍舊保持着三分的懷疑。

他們很快就從白玉吟的私宅拐入了勾欄胡同,華燈初上,這裏已經是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長長的胡同兩側布滿了各大秦樓楚館,樓宇林立間彩緞飛揚,脂粉味濃郁地撲面而來。姑娘們此時恐怕都在梳妝準備開始待客,偶能見一兩名姑娘倚在臨街二樓的美人靠上,向着樓下張望。他們瞧見郭大友和孟曠随着鼎鼎大名的白玉吟緩步而來,不由都投去好奇的目光。郭大友的高大威猛與孟曠面上恐怖的面具,讓她們心裏有些犯怵,也不似往常般出聲招呼攬客了。

孟曠素來不會在這種地方久留,如今踏進來更是渾身不适。她眸光盡量不去打量四周,斂眉低眸,随着白玉吟踏入了添香館。這添香館就在勾欄胡同最好的位置上,樓宇寬廣,門庭雅致,進來後倒不像是走進了妓館,而像是入了哪家富商的豪宅。前院辟出停車馬的空地,舉步入正堂,便是雕梁畫棟的天井式三層樓宇。

白玉吟吩咐身邊一個龜公給郭大友、孟曠二人安排一間上房,随後她自己再次轉身,向郭、孟二人福身道:

“八爺、十三爺,妾這便去後場準備了,二位請自便。”

“多謝白姑娘。”郭大友拱手道。

白玉吟客氣地笑了笑,最後将目光落在孟曠面上,羞然一瞥,這才轉身離去。

一旁郭大友瞧了一眼孟曠,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率先邁步上樓。孟曠感到尴尬,暗自祈願今夜郭大友莫要給她整出什麽幺蛾子,終究随着他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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