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皇英(二)
時間回溯至約莫一個時辰之前。
孟曠離去後,穗兒返回裏屋去尋某樣東西。此前她離開靈濟堂時帶出去的那個包袱在混亂中已經遺失了,好在裏面沒有什麽貴重物品。她的所有貴重物品素來都是貼身放置,如今也都在她的身邊。她找到了自己的荷包,貼身藏好,随即她出了屋子,往白家的下人房中去。
剛走到下人房門口,就見那位昨夜給她們送水的小厮走了出來。她連忙上前福了福身子,那小厮即刻行禮,道:
“姑娘可是有甚麽事嗎?”
“我想讨一套尋常的男子衣衫。孟百戶乃是尋常百姓人家出身,穿不慣華貴的服飾。他今夜臨走前特意委托我來借一套衣衫。”
那小厮頓時有些猶豫,道:“可是,白娘娘若是瞧見了孟百戶穿小的的衣衫,小的也是很難做呀。”
穗兒見狀,揚起笑容,走近一步,道:
“小哥還請幫幫忙,若是怕白娘娘責備,盡管往我身上推便是。”一邊說着,一塊兩三兩的碎銀就塞進了那小厮的手中,“我乃繡娘,回去給改一改,也就看不出是你的衣衫了。”
那小厮耳朵根子有些軟,穗兒如此漂亮的姑娘在她面前懇求他,說的話也是句句有理,嚴絲合縫,捏着手裏的銀子他也不好再拒絕了。于是點了點頭,返身回了屋,不多時取出一套自己的衣衫給穗兒。穗兒笑然謝過,抱着衣衫返回屋中。
不多時,她再度出屋,這回卻已全然是個小厮的打扮了。她以袖蒙面,快速趨步往宅院的側門而去。一路上倒是很順利,沒有碰見什麽人。側門的附近既是宅中廚房,有個廚子模樣的人瞧見了她,喊了句:
“五子,這麽晚了你去哪兒?”
穗兒假裝沒有聽見,直接快步跨出側門,那廚子果真也沒追上來。
穗兒穿過街道,很快就步入了繁華的勾欄胡同。她的目光循着街道兩旁的每一家青樓仔細查看,看清楚匾額确認不是添香館後,便立刻趨步離開。街面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此時成了她最好的掩護。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注意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厮,來這裏的嫖客都是富貴人,身邊的小厮跟班不計其數,尋常如路邊野草。
穗兒走到胡同中段,總算讓她找到了富貴敞亮的添香館。她這輩子也沒進過青樓,一時間立在門口有些怯然。但不多時她便鼓足勇氣步入其內,剛走到門口,就有個看門的高大龜公攔住了他的去路,粗聲粗氣道:
“幹什麽的?下人從便門入,不懂規矩嗎?”
穗兒忙哈腰點頭,也不答話,直接轉身就往便門而去。打便門入內,一條甬道把她引去了後面的一個略顯簡陋的下人房,這裏擺了些桌椅板凳,還有一整排的大通鋪,一看就知道是給低等下人、車夫預備的休息處。主人們和高級奴仆在裏面享樂,這些低等仆從只能在此處等着,累了就去那大通鋪上和衣而眠。這下人房位于一個單獨辟出來的院子,與馬廄和停車的寬闊場地在一塊兒,便門只能将他們引到此處,進來後就等于進了一個口袋,不可能從這裏進到添香館的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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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兒站在下人房門外,觀望了一下四周阻擋她的院牆,思考了片刻,她得出結論,她沒有辦法翻過院牆進去,一是沒有墊腳物,沒有人幫忙,光憑她的身手翻不上去,二是若她要翻牆,必然驚動下人房裏的人,就在下人房門口就蹲着一個抽煙鍋子的老頭,穗兒可沒辦法躲過他的眼睛。
穗兒正打算另想辦法時,那抽煙鍋的老頭突然站起身來,吐出口裏最後一口煙,将手裏的煙鍋往鞋底一磕,磕出煙灰後,将煙杆別在了腰間,對穗兒招了招手,道:
“你過來,俺有話與你說。”
這老頭一口的河南方言,穗兒警惕于他不敢靠近,那老頭倒是不以為意,道了句:
“小妮兒,你若想進去,這裏可不中。告訴你個竅門,你去北邊的院牆,那裏有個狗洞,藏在一排冬青木後頭,能鑽進去。白日裏那口子是堵起來的,就這會兒開着。再晚些,就進不去了。”
穗兒有些吃驚于這老頭一眼就瞧出了自己是女子,而且還看出來自己想進添香館內部。她反省了一下自己,似乎并沒有表現得這般明顯吧。而這老頭居然知道甚麽狗洞?該不會是在耍她罷。
死馬當活馬醫,穗兒最後望了一眼這老頭,便順着原路返回,離了便門,往北面而去,很快來到了北院牆。這裏沿着院牆确實種植了一溜的冬青灌木。穗兒仔細瞧,還真讓她找到了一個小口子,這口子非常隐蔽,加之這後院牆開在一個非常狹窄的小夾道中,幾乎無人往來,基本上不會被人發現。不過這并不是狗洞,似乎是有人專門在此開了一扇小門,還有木門遮擋。不論這個口子到底是為什麽存在,穗兒總算是尋到入口了。她繞開灌木,推開了這扇木門,鑽了進去。這口子開得可真小,估計若是體形稍大些的男子就鑽不進來了,也就她這般瘦弱嬌小的女子和孩童才能進來。
進來後穗兒發現自己身處庭院的假山之後,這扇窄小的木門邊還放置着一塊巨石,似乎就是為了擋住這扇門。但此時這塊巨石被挪到了一旁,木門上的門闩也拉開了。那老頭說這個口子就這個時間段會開放,其他時間都是封着的……穗兒覺得很奇怪,這個時間段有什麽特殊之處嗎?
她沒有太多心思去思考這件事,為防被人發現,她盡快離去。從假山繞出,穿過庭院,她入了回廊,沿着回廊她很自然地就步入了一棟三層樓的建築之中。這裏遍布着房間,但大多是空着的,偶有一兩間內有人,其內傳來令人聞之羞赧的動靜,穗兒赤紅了面龐,迅速逃離。
她有些慌不擇路,但好歹發現了這幢三層建築通往別處的廊橋。于是沿着廊橋一路快步往前,終于步入一片紙醉金迷的繁華廳堂之中,她才反應過來,這裏應當就是主樓,她剛剛進的是別館。而此時,戲劇正在上演,她繞到戲臺側面,藏在人群之中默然看了一會兒,一時間被那戲臺之上的白玉吟所吸引,也被那故事與演繹吸引,移不開步伐。
又片刻後,她收回心神,心想孟曠或許就在這主樓之上某間客房之中。而眼瞧着這三層樓閣,貴客都往樓上走,她想多半人應當是在最高層,那裏清淨,又比較接近重要人物會出現的地方,居高臨下更便于觀察,正是錦衣衛會去的地方。
于是她邁步往三樓去,走到二層時看到了懸挂在戲臺上方的青榜與朱榜,默然看了一會兒,她嘆息一聲,邁步繼續往上。
剛走到三層,戲臺上的《玉簪記》恰好唱完,樓下傳來一片喝彩之聲。穗兒靠在三層的欄杆邊,看着白玉吟退場,心想她得抓緊時間了。她在三層逡巡了片刻,打算将每間房間都張望一下,卻不曾想剛走到廊道處,就突然看到拐角處一間屋子的房門打開,郭大友從其中走了出來。
她驚了一跳,忙扭過身去背對着郭大友,聽到腳步聲遠離,眼角餘光一瞥,發現郭大友往另一個方向離去。她上前兩步,發現他原來是去了廊橋另一側的別館。
穗兒的目光随即落在了他方才出來的那間屋子門口,她方才匆匆一瞥,似乎看到了孟曠就坐在裏面。她心中悸動,本能地向前跨了兩步,想要去推門入屋,與孟曠相會,但今夜她喬裝來此并非是來尋孟曠的,她有別的事兒要做。
她今夜來此,其實是來尋白玉吟的。她希望能和白玉吟談談,弄清楚她想做什麽。白玉吟眼下是郭大友利用來分化她和孟曠的工具。但穗兒與郭大友的思維方式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穗兒出身貧寒,又是女子,所以她最能體量貧苦卑賤女子的心境。她不相信白玉吟這樣一個女子,會是一個毫無主見,平白受人擺布的工具。她為何會幫助郭大友,一定是有她自己的目的的。只要穗兒能摸清她的需求,她就能想辦法扭轉白玉吟的想法,讓白玉吟假意迎合郭大友,暗中卻襄助自己和孟曠。
穗兒仔細想了一下,她如果要和白玉吟商談,首先就不能在白宅之中,因為白宅本身并非當真是白玉吟的私宅,那裏其實不若說是潞王囚禁她的牢籠,白宅裏的下人們看上去對白玉吟服服帖帖,實際上都是潞王的人,今日午間她與白玉吟吃飯時就察覺到了,那些下人們每時每刻都圍在她身側,當真是讓人透不過氣來。若是她在白宅內找白玉吟,這個消息決計捂不住,很快就會走漏出去。
而白玉吟出了白宅,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添香館,添香館相對來說人流更複雜,監視難度更高,她可以找到機會。
她入了這添香館主樓後,察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她必須上三樓尋找機會。白玉吟唱戲的後場她是不能去的,那裏人多眼雜也不是說話的地方。而白玉吟除了後場,最有可能來的地方就是這第三層,她是必然要來這裏待客的。穗兒只要在這裏守着,就能尋到機會找到白玉吟。
但是眼下這三樓走廊中空無一人,她一人出現在這裏實在是太過明顯,她必須得先找個地方藏身才行。
她在三樓逡巡了半晌,最後發現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躲藏,那就是孟曠所在的房間的隔壁。唯獨這間屋內沒有人,而這間屋子位置相對隐蔽,連入口的門都是單扇的門,瞧上去像是個雜物間,門上還落了鎖。她仔細檢查了一下這把鎖,發現這個鎖頭并不複雜,她可以想辦法撬開。她早年間被囚禁囚怕了,在宮中專門自學了開鎖,大多數種類的鎖頭她都能打開,工具只需兩根她總是随身攜帶的繡花針。
她從自己的荷包中取出了一個小針線包,從中抽出兩根細針,對着鎖眼細細挪動了兩下,只聽“咔”的一聲微弱聲響,鎖開了。穗兒開了門,返身帶上門,并把鎖假意挂上,使得外人乍一看并不能發現這扇門開了。
她入了這間屋子,一時間有些驚奇,這屋子裏幾乎空無一物,除了兩張椅子一張方桌,桌上擺了一油燈,一燭臺,一把壺,兩個倒扣着的茶盞落了一層薄灰。
這屋內還有更奇怪的物什。首先,與隔壁孟曠所在屋子的隔牆之上,有一個銅扣封着的眼,其上有個旋轉把手,将那把手一轉,便會出現一個監視探孔,可以觀看到隔壁屋內的景象。她悄然打開了那探孔,往裏探看,就見孟曠正面對着她坐着,她不知何時将面具摘了下來,視線望着窗外,似乎在出神地思索着什麽。
穗兒靜靜地看着孟曠,心底不禁覺得眼下這個場景顯得虛幻又詭異,她竟會在無意中監視起了自己的愛人……
念頭轉到此處,她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郭大友乃是添香館的常客,且将此處當做重要的情報收集場所。他應當知曉這間屋子的用途。而他把孟曠帶到隔壁那被監視的房間裏,是為了什麽?似乎答案已經不言而明了。
孟曠似乎是與她心有靈犀,此時她的目光突然從窗外移了回來,恰好就落在了穗兒所在的監視孔的位置,穗兒不禁驚了一跳,孟曠的目光似乎牢牢捕捉到了她,一瞬不瞬。但穗兒明白隔壁屋內應當是有隐蔽監視探孔的僞裝的,她應當并非是發現自己了。但心虛之下,她還是莫名地關閉了監視孔。
就在此時,穗兒隐約聽到了甚麽聲響,她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聲音是從一根奇怪的銅管內傳來的。這銅管從天花板上垂下,銅管的另一頭消失在了天花板上方,不知通向了何處。這主樓莫非并不僅有三層?可她也并沒有找到通往第四層的樓梯。許是在某處房間內部有隐藏的樓梯吧。
她移步到了那銅管處,側耳傾聽,就聽有兩名男子在說話:
“都運出去了嗎?”
“運了,最後一批了。等會兒就全部清空,還有大約兩箱,還得耗點功夫。”
“好,總算趕在徹底封城前運出去了。那小門封上了嗎?”
“還沒。”
“你們動作快點,那小門到底還是顯眼,要盡早封上!”
“是,我明白。”
……
穗兒蹙眉,察覺到對話的兩名男子似乎意指她方才鑽進來的那扇小門。她還想再仔細聽聽,但那兩個人卻不再說話了。此時,隔壁屋內傳來了動靜,她聽到了白玉吟的聲音。穗兒一驚,回去再次打開監視探孔,就見白玉吟來到了孟曠的屋內。
她內心暗呼糟糕,自己錯失了良機,只能再等。她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她得盡快離去,再覓機會。只是,她對目下白玉吟尋找孟曠的情景卻好奇得緊。一時之間,腳步已然挪不動了,那監視探孔就像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她。她全神貫注地盯着隔壁屋內的景象,看到白玉吟一進屋中就抱住了孟曠,竟口呼“孟郎”,孟曠明顯是被驚到了,一時間僵在了原地沒給出任何反應,任由白玉吟抱着她。
穗兒心口泛起翻江倒海般的酸澀,不禁咬唇,暗罵那呆子發個甚麽呆,為何不趕緊将人推開?
“你為何不說話,還裝作不認識我。”
“你……是不是見我又落入風塵,所以失望了?”
白玉吟連續問了兩個問題,孟曠并未開口回答,也沒有打手勢,但穗兒總算看到那呆子掙紮着想要推開白玉吟了。就在此時,她身後突然響起了腳步聲,穗兒驚得渾身汗毛倒豎,差一點失聲驚叫出來,卻被人一下以掌封住了口。随即,郭大友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李惠兒,你可真是聰明,竟讓你尋到了這個地方。”
穗兒渾身顫抖,後背已然被冷汗浸濕。她竟然不曾察覺郭大友進來了,她不該逗留的,失策了!
“既然你來了,就讓你看看罷。你心愛的男人,是個甚麽德行。”一邊說着,郭大友捂着穗兒的嘴,強行把她按到了監視探孔前,他的頭也湊了過來,與穗兒一道往探孔內部看去。
他們看過去的那一個瞬間,白玉吟似乎剛說了什麽,卻被孟曠擋住了。孟曠背對着監視探孔,随即摘下了面具,白玉吟親昵地觸摸了一下孟曠的面龐。之後二人頭靠得極近,幾乎面貼面,抵額相談。從郭大友和穗兒的角度看過去,就像是孟曠将白玉吟整個裹在了懷中一般。
他們能聽到十分細微的交談聲,判斷白玉吟似乎在說着什麽,但具體說什麽實在是聽不清。孟曠即沒有打手勢回應,也沒有取出筆墨書寫,只是一直牢牢擋在她身前。郭大友突然嗤笑道:
“這小子還挺聰明,他應當是在用氣音和白玉吟說話。唉喲,這親熱勁,真是年輕啊。”
穗兒面色白了白,然後就看到孟曠主動拉住了白玉吟的手。穗兒可以一直保持鎮定,因為此前都是白玉吟在主動,孟曠只是被動承受,這不能代表孟曠變了心。可看到孟曠主動拉白玉吟的手,她卻如遭重創。她心底就像是被人搗了一拳,又酸又澀,淚意上湧,竟不受控地泛起了凄涼思緒。難道說孟曠當真對白玉吟有意嗎?難道她對自己說的結為夫妻,厮守終生的話,只是騙她的甜言蜜語嗎?難道她就這般不堪誘惑,一有美色靠近,就如此親昵嗎?
誘惑……穗兒忽然垂首自嘲一笑,她也曾試着誘惑過孟曠,她亦沒能扛住。她本以為那是因為孟曠對她有情,故而難以抵抗。可如今看來,難道她只是單純的好色之徒?
不……她都想了些什麽?為什麽不多相信一些孟曠,那是她的晴姐姐啊!難道她的晴姐姐是個見到任何女人都會起心思的好色之徒?她在向自己表白心意之前,因為她們都是女子這個事實而經歷了多少的掙紮,這一點自己才是最清楚的。她不是那樣的人,她不可能這般輕易地就對另外一個女子如此親熱,升起情愛。
穗兒生性聰慧,雖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情緒影響,但她很快就用理智說服了自己,并迅速冷靜了下來。
“如何,男人就是如此,你還有何話好說?”
“我聽不清她們在談什麽,這不作數。”
“還能談什麽?手也拉了,抱也抱了,臉也摸了……我是好心,不願讓你再看下去了。”
“郭千戶,你不必這般挑撥離間。我來尋你,是有其他要事。你是願聽,還是不願?”
“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