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帝王州(二)
穗兒擦去了眼角的淚水,吸了吸鼻子。安撫地拍了拍依然在流淚的韓佳兒,她轉身,向着身後一直默然注視着他們三人相擁而泣的孟暧和白玉吟介紹道:
“這二位是我在宮中的朋友,呂景石、韓佳兒。石頭、佳兒,這是孟百戶的小妹,孟暧孟大夫,這是……孟家尚未過門的嫂子,白玉吟。”
穗兒的故事,孟暧很清楚,而白玉吟也在這兩日有所了解。因而一聽名字,她們就反應過來來者是何人。呂景石和韓佳兒向孟、白二女行禮,二女還禮。穗兒一時間尚未能找到更好的介紹白玉吟身份的說法,就只能說是嫂子。至于是誰的未婚妻,她這會兒實在不好解釋,個中原因過于複雜,此間說來亦不謹慎。她考慮等有合适的時機,再把孟家的情況向兩個朋友詳細解釋。
衆人落座,穗兒閑話不多說,直接切入主題,詢問道:“你們是怎麽出宮來的?張誠和陳炬居然會放過你們嗎?你們有沒有暴露?”
韓佳兒回答道:“惠兒姐,你別急。這次就是張誠放我們出來的,當然他會放我們出來,就代表着我們與你是一夥兒的事兒已經暴露了。不過陳炬到底知不知道就不好說了,即便當時不知道,但現在恐怕已經反應過來了。”
“是羅洵和郭大友的斡旋?”穗兒反應過來,挑眉問道。
“對。”呂景石點頭。
“張誠應該開了條件,他們之間的協議是什麽?”穗兒追問道。
呂景石回答道:“具體的不清楚,我們倆并不在談判現場,也沒有被告知協議的內容。但是羅千戶有與我們提到了張誠的目的。他派人在宮外守着你并不是要把你送回宮中,而是要保護你。因為張誠知曉方銘是陳炬的人,當他察覺到策劃讓你出宮的人是方銘時,他就意識到你有危險,所以他派了南衙錦衣衛劉克難帶人守在宮門口,要截住你,不能讓你和方銘的人彙合。但是因為察覺得太遲了,事先與你也沒有溝通,你見到了他們就跑了,他們後來遭遇了方銘安排在城中的其他暗線的阻撓,把你給跟丢了。”
穗兒眉頭大蹙,呂景石的說法一下子颠覆了她此前的認知和推測。由于此前劉克難一直要抓她,在兵馬司胡同守株待兔,而且還把孟曠和郭大友關入了地窖,與前來保護自己的詹宇等人起了沖突,實在是讓她先入為主地将他們視為了敵人。可如今仔細一想,似乎這些都不能證明劉克難的立場是與自己敵對的。穗兒有些将信将疑,于是确認道:
“若當真如此,張誠又為何要保護我?”
她此問一出口,就想到了答案,而呂景石與韓佳兒也同時将答案說了出來:
“張誠是太後的人,他在奉太後之命行事。”
“不是他要護你,是太後要護你。”
穗兒眸光波動,不禁扶額,一時默然。半晌她才道:
“太後果然知道我們的出宮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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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就是她默許的,我提拔入內官監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事,張誠和張書景都是奉命行事,背後一定有太後的授意,我們的計劃,太後都在暗地裏開了便門。”呂景石嘆道。
“你出宮後,若不是太後護住了我和景石,我們哪裏能活到今天出宮。如今張誠把我們送出來,也是為了不讓我們落入陳炬手中,免得讓陳炬抓住了把柄,脅迫于你,對你在外行事很是不利。太後太了解你了,知道你重情義,對朋友放不下。”韓佳兒伸手握住了穗兒的手,穗兒抿唇,眼中又泛起了淚光。
“太後為什麽……為什麽不直接與我們說明呢?”穗兒不禁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我實在不明白,她這樣費盡心思暗中保護我,卻又不願明着與我坦白,反而要裝着與我冷淡疏遠的模樣,到底是為什麽?”
“太後心思深沉,尤其是在張太岳去世之後,她的心思越發的難以捉摸。唯一可以确認的就是與你的身世有莫大的關系,也與張太岳隐藏的秘密有莫大的關系。她一定是在提防着什麽,也許就是在提防着鄭氏的窺探。這場圍繞着你的鬥争,注定要在宮外展開,在宮中,太後首先就不能讓她自己成了靶子,如此才能暗中幫助你。鄭貴妃表面上也得裝着對你毫不在意,但實際上要暗中作部署。也許這場鬥争,從當年陛下對你起意時,就已經開始了。”韓佳兒道,這是她這些日子來與呂景石讨論出的想法。
穗兒點頭,只有這個解釋比較合理。她道:“所以,恭妃實際上成了太後的屏障,是太後使的障眼法。”
“是的,恭妃知道我們的全盤計劃,只有她才會透露給太後知曉。”呂景石道。
“恭妃近來過得好嗎?”穗兒到底還是有些牽挂,畢竟恭妃也算是她在宮中的恩人之一,曾經有過長久的相處,雖然是互相利用的關系,但也互為依托。穗兒一直很同情恭妃的遭遇,她知道恭妃如今在宮中的日子恐怕更不會好過了。
韓佳兒嘆息一聲道:“還能如何,就是老樣子,冷宮之中,毫無人氣。她與皇長子也有很長時間沒見面了,每日都期盼着能見一面自己的兒子。皇長子如今也是備受冷落,母子倆都受人欺辱。”
屋內一時沉默了下來,孟暧和白玉吟靜靜聽着她們談論宮中事,一時間也插不上話。只是他們的交談內容,聽在耳中,也讓人又是驚悚又是難過,這宮中的爾虞我詐,真是遠超她們的想象。
就在此時,外間響起了敲門聲,穗兒起身去開門,就見是孟曠站在外面,于是立刻把她讓了進來。孟曠進來後望向呂景石與白玉吟,一時間猶豫了一下,不知自己該不該開口說話。穗兒見狀道:
“你說話罷,無礙的。”穗兒道。
孟曠點頭,摘下面具,道:“今夜大家宿在船上,千萬別放松警惕。夜裏輪班值守,以防有追兵摸上船來。船夫明日晨間才會上船,今夜只有我們在船上,若是瞧見外人,一定要小心。”
眼前錦衣衛摘下兇惡面具,露出一張俊逸非凡的面龐,已然讓韓佳兒吃驚,忽聞她突然發出女聲,韓佳兒更是驚詫到反應不過來。而呂景石也再次确認了自己對孟曠身份的猜測。此前他與孟曠在宮中內官監打過照面,孟曠曾用氣音與他說話,當時他就聽出了女音,只是不敢完全确認。如今,他算是了結了一樁心事。
關于孟曠孟十三,呂景石與韓佳兒的了解很有限,除卻此前宮中偶有傳聞他是新晉十三太保之外,就是這次他們出宮時羅洵對郭大友和孟曠做的簡單的介紹。他們知曉孟十三和穗兒有淵源,很多年前就已相識,也知曉二人産生了感情,已然決定相守一生。只是……如今察覺到她們竟然是女子相愛,這實在是讓呂景石和韓佳兒一時間受到了震撼。
誠然,宮中并不缺乏宮女對食的情況,但那更像是姐妹情誼,彼此扶持終老,真正會産生男女愛情的很少,至少他二人目前尚未見到過。而穗兒既然已經出宮,若她想要嫁給男子其實并無困難,她卻仍然選擇了要與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子相守,這恐怕是動了真感情,下了大決心。而孟十三,能在穗兒微末之間不顧自己的前程,一心一意幫扶保護她,乃至于如今為了她舉家離開了生活多年的京城,出外漂泊,又何嘗不是真心付出。
于是震撼之後,二人不禁動容,這樣真摯的感情,乃是人間罕事。
孟曠見屋子裏的人都在望着她,一時間突然有些赧然,她重新戴上面具,道:
“你們肚子可餓了?這船上有竈,也有米糧菜蔬,我煮點東西給你們吃。”
“餓了餓了,姐你去下面條吧,多煮點,大家一人一碗。小穗姐,你去幫幫姐姐。”孟暧突然發話道。
“不用了,我自己……”孟曠擺了擺手,她本意是不想麻煩穗兒去做事,卻不曾想直接被穗兒打斷了:
“嗯,走吧,我去幫你。”說話間,她那美眸凝望着孟曠,琥珀瞳中情波流轉。孟曠不禁吞了口唾沫,頓時醒過來,妹妹這是在給她倆創造獨處機會呢。她倆自從确定了關系之後,就一直沒有太多的相處機會,不是在逃命,就是礙于家中長輩不願太過親密。如今上了船,這一路上相處的機會也十分有限。
如此一想,孟曠心中酸楚,也不顧在場那麽多人了,牽住了穗兒的手,拉着她在衆人善意的笑容裏出了屋子。呂景石随即起身,準備去隔壁男人們住的房間裏整頓一下床鋪行李,韓佳兒陪他去了。屋內一時只有孟暧和白玉吟留下,白玉吟望了一眼身側的孟暧,擡手握住了她的手,道:
“詹指揮是個有情人,一言九鼎,我猜你們很快會再見面。”
孟暧頓時有些慌了神,道:“白姐姐你說甚麽,我與詹指揮并沒有……”說到此卻說不下去了。
“沒有?”白玉吟挑眉反問,“今日馬車裏我可看到你偷偷抹淚了,你當真沒有動感情?”
孟暧默然,随後嘆息道:“要說沒有動感情,那是假的。但要說像姐姐和小穗姐那般情深,也是不及。我只是覺得他這個人有些傻得可愛,直來直去的,不知道拐彎,撞了南牆也不回頭。認準的事,就一根筋地去做。只是沒有想到……本以為可以靜悄悄地離開京城,臨到頭卻撞上他,他跟在馬車後頭喊我,想起我們可能當真以後再也見不到了,我當時心裏很不是滋味。”
白玉吟沒有說話,只是笑着輕撫她的手背以作安慰。
……
孟曠正用瓢子将廚房水缸中儲的水送入鐵鍋中。這船上廚房裏的鍋是架在火盆之上的,并非土竈,火候有些不大好控制。穗兒拿着蒲扇小心生着火,眼神卻透過煙氣落在孟曠身上。孟曠穿了一身黑邊白棉麻交領窄袖武服,腕上綁着鐵護腕,腰間紮着皮革武裝帶,攜着她寸步不離的螣刀。她背對着她,修羅面具只能瞧見腦後綁縛的部分,高挑美好的身段呈現在她眼前,讓她心口砰砰跳得急切。這些日子疲于奔命,彼此克制,她發現好久都沒有被她攬在懷中擁抱了,頓時好想她抱抱自己,想她親吻自己。這念頭一起頓時壓不下去,她心頭像是着了火,望着孟曠的眼神越發灼炙。
“穗兒,你去瞧瞧有沒有面條,我來燒火罷。暧兒也真是的,非要吃甚麽面條,這船上哪裏是要什麽就有什麽的。”孟曠見穗兒被煙氣熏得有些迷眼,忙放下了瓢子來幫忙。
哪曉得她剛一靠近穗兒,穗兒突然就勾住她腰背,鑽進了她懷裏。孟曠呼吸一窒,愛戀之意登時在心頭如暖泉一般溢出。她回抱住她,輕聲笑問道:
“怎麽了?”
穗兒沒有答話,孟曠也沒再問,她用了點勁兒将她扣在懷中,用下颚摩挲她的發頂。
“你的面具好硌人,摘掉罷。”穗兒突然擡起眸子,不滿地望着她說道。
孟曠笑了,卻不願松開抱她的手臂,于是穗兒擡手到她腦後,解開了她腦後的面具扣。剛摘下她的面具,孟曠就低頭吻了過來。穗兒仰首迎接她的吻,唇瓣相接那一瞬,穗兒心中的騷動終于得到了極大的慰藉,她已經離不開她了,哪怕她就在身邊,她也在渴望着每時每刻的親昵。這可真是磨人,但她卻甘之如饴。
廚房門外,郭大友捂着嘴蹑手蹑腳地離去,心道:孟十三這“螣刀修羅”的外號應該改了,改成“螣刀情聖”算了。臭小子,讓他帶着女人一起出任務,簡直是給自己找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