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帝王州(一)
四月十五日,申正,北京城東南通惠河碼頭。
時辰已晚,碼頭之上的航船大多都是抵達後停航卸貨的船只,這些船都是官軍押運的貨船,運送各省米糧、絹布等物資沿運河抵京,全部歸漕運總督管理。除卻官軍船,還有不少商民船在漕河之上航行,這個時辰準備出發的航船是一艘也無。
運河之上有一類船只是非常特殊的,那就是貢鮮船,也就是運送生鮮貢品的快船。主要由一些體積小、速度快的黃船、馬快船等承擔。最初職能是“儲備水戰,以防不虞”。成祖遷都北京後,宮中所需生活用品大多從南方調撥,南京遂成為江南貢品的采辦地。為及時運送進貢宮廷的物品,黃、馬快船成為首選船只,“用黃快船以裝貢物,設運船以挽漕糧”。什麽鮮梅、嫩茶、鲥魚、蓮藕、枇杷、柑橘之類極易腐壞的食品,都由這些快船遞運,黃、馬快船也成為了運河之上最具特權的船只,遠超運送漕糧的官軍船。
最初規定了黃、馬快船不許夾帶,所謂“諸人不可乘,諸物不可載”,只有貢品與押運貢品的采辦差役、駕駛航船的船夫可上船。但是發展到如今,黃、馬快船私搭濫載、借機漁利的情況屢禁不絕,只要是有利可圖,那些押運貢品的差役便會極盡所能的鑽空子。押運差役大多是內官監設在南京的采辦,都是宦官,這些人仗勢欺人、擾亂航道,故意懸挂寫有“禦用”、“上用”、“欽差”、“欽取”字樣的旗幟,持勢縱橫,強索財物,欺辱官吏,強迫軍、民、官、司索繳盤結,皆稱‘禦物’,人不敢阻止,嗟怨滿道,所不忍聞。
就官府而言,每年春天,貢船自南京北上,中途要更換夫役人員達十九次之多,每處雇夫用銀五六十兩,沿途大小衙門皆受其害。就百姓而言,也是苦不堪言,嘉靖年間的工科給事中陸粲曾在他的《客座贅語》載:“衛人語及快船,無不疾首蹙額。蓋有千金之財,出一差而家徒四壁者矣。”
孟曠身為巡堪所錦衣衛,也曾走過一次漕河北運河段,至天津衛西沽而下。她對漕運弊端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她沒有想到,此次她們下杭州,竟然也是要稱作一艘馬快船。明明是出城逃離追捕,卻乘着快船打着欽差的旗號,這讓她感覺十分別扭。
馬快船實則是兩種船只,只是百姓不曉區分而混稱。馬船運送馬匹,快船運送辎重,乃是分開的兩種船只,若是戰時,便會形成兩條船隊。只是在非戰時的當下,這兩種快船合稱為馬快船。孟曠她們此行乘坐的船只本是馬船,是有專門的畜艙以管理牲畜的,所以她們的車、馬都能上船。
這艘馬船今夜暫不出發,需要等待明日規定好的啓航時分才會放行。這渡口附近雖然有驿站,但孟暧、穗兒和白玉吟身份是民女,是不能入住的,故今夜起孟曠等人就須宿在船上了。
上船時,孟曠先将孟暧、穗兒和白玉吟入船艙安頓好。這馬船之上貨艙占據絕大部分的空間,而且已經押運了相當一部分的北貨,正準備南下。船上供人居住的房間只有四間,其中上房兩間,乃是給欽差用的。下房兩間,可容納十四人,給船夫使用。自然,上房是要留給孟曠等人使用的。由于孟曠明面上是“未婚男子”,不能與三個未婚女子同房,故她只能與郭大友同一間房,孟暧、穗兒和白玉吟同住一間房。好在這房中床鋪一如北方炕鋪,可并排睡人,三人入住倒也不擁擠。
安頓好三女後,她出于習慣,打算先上甲板勘驗一下整艘船的環境構造,研判船只出現險情時她該采取什麽應對策略。沒想到剛上甲板,就見一個身着內官制服的人攜着一個身着民服襖裙的女子沿着船跳板上了甲板,老遠的孟曠就認出了那內官,頓時吃了一驚。
這人這不正是協助穗兒出宮的內官監采辦呂景石嗎?他身後那個民服女子,應當是他的菜戶——宮女韓佳兒。
呂景石也一眼瞧見了她,但很快就垂下眸子移開了眼神。而那民服女子更是包着頭巾,從頭至尾盯着腳下,緊緊跟在呂景石身後,不曾擡起頭來。二人行跡有些鬼祟,似乎在提防着什麽。
孟曠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首,郭大友走了過來。他笑呵呵地迎了上去,道:
“呂監,這是何時出的城?怎麽來的?”
呂景石牽出笑容,應道:“今日晨間出的城,就從德勝門。那時人多,我們瞧見了你們,但你們定沒在意我們。出城後我倆搭了一輛運貨的車來了渡口,走得慢了些,趕不及你們快。”
“你這欽差,待遇實在有些不濟啊。”郭大友調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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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景石苦笑:“若不是您和羅千戶幫忙,我早就被攆出內官監了,哪還能帶着內人出來押漕,赴南京上任?這次是秘密出行,有這個條件不錯了。您與羅千戶對我們有救命的大恩,實難相報。”
原來,這次呂景石和韓佳兒是靠着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和內官監少監張書福的幫忙,才能瞞過陳炬悄然出宮。不知羅洵到底是怎麽說服了張誠,張誠雖曾派了南衙錦衣衛劉克難阻攔穗兒出城,可随後态度卻發生了轉變,不僅不阻攔了,而且還行了方便,把穗兒在宮中唯一牽挂的呂景石和韓佳兒一起弄出了宮來。呂景石此次是赴南京內官監上任,往後他與韓佳兒便會在南京生活了。
“你且随我來罷,我知道你們與李惠兒之間的淵源,她人就在船上,你們去見個面。”
郭大友将呂景石與韓佳兒帶入了船艙,孟曠跟在他們後面。房門打開,穗兒見到呂景石與韓佳兒時,她那驚詫之後喜極而泣的神情,實在令人動容。她情不自禁地上前擁抱住韓佳兒,又緊緊抓住了呂景石的臂膀,三個曾在宮中相依為命的宮人,均落下淚來,一時無言。
郭大友留呂景石與韓佳兒在屋中與穗兒敘舊,領着孟曠上了甲板。二人站在甲板之上,望着黃昏夕陽下帆桅林立、舟船繁忙的通惠河渡口景象,郭大友一時悵懷慨然,竟然嘆息地誦念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北極朝庭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孟曠實在是有些吃驚,郭大友乃是典型的武人,雖然非常聰慧,但他讀書不算多,文化水平有限。卻沒想到今日能聽見他誦念杜子美的詩句,實在是十分新鮮。只是這首《登樓》所抒心緒實在悲戚沉郁,所謂的“萬方多難”,“北極朝廷”和“西山寇盜”,也實在是應景,難道如今這朝局天下,當真如那杜子美所處的時代一般,繁華不再,積重難返了嗎?
“呵呵呵呵,我若是當着某些言官的面念誦這首詩,這會兒恐怕要上彈劾的折子了。”郭大友調侃道。
孟曠不知該說什麽,心緒複雜,實在是沒辦法用手勢表達。
“十三,你不會說話,實在是很好,你就靜靜聽我說罷,我心裏實在憋得慌。”郭大友開口道,孟曠很少看見他這般情緒低落,只聽他道:
“這段時間我跟着大哥做了不少事,但都來不及與你說。
首先是今天你瞧見的事兒,詹宇當着李如松的面抓捕到了九指王殘黨,這事兒是我給他出的主意,其實早幾日,就已經查出九指王殘黨的行蹤了,我讓他不要急着抓人,要利用這件事為他自己的前程鋪路,這小子雖然很拗,還是能聽進去一些話的。他為了讓李如松對他留下深刻印象,故意掐着時辰抓捕九指王等人,九指王等人本就瞄着今日要刺殺李如松,于是在德勝門演了一出好戲。
這是其次,關鍵是九指王殘黨的藏身點,你可知是在哪裏?怪不得那麽多人在城中搜捕如此長的時間,搜不出這些個鞑靼人,他們就藏在南新倉未被燒毀的其他倉廒之中,裏面還有現成的屯糧可以吃,待多長時間都沒問題。南新倉自大火後,就被封鎖了,官兵也不會進入其中搜捕,這實在是燈下黑。但是如今誰都能看出來,南新倉如此重要的軍饷庫,管理到底有多麽松弛。哪怕是在遭遇外敵炸毀的當下,竟然依舊無人看管,簡直匪夷所思!那些個飽食終日,只知噴唾沫淹死人的言官如今又開始寫彈劾奏折,聖上卻渾不在意的樣子,燒掉了三個廒似乎他也不心疼。寧夏前線日日糧草告急,他都視而不見。
幾天前駱指揮使入宮面聖,因為就連錦衣衛派去前線的斥候部隊都傳回軍糧告急的消息,駱指揮使希望能求聖上下旨,在當地募集糧草,加急特辦。然而那日聖上喝得酩酊大醉,正與貴妃嬉戲。駱指揮使在外等了三個時辰,站得腿都僵了,才被宣進去。結果沒說兩句話就被聖上趕了出來,還催促駱指揮使盡快把李惠兒抓回去,他腦子裏只有美色!真是什麽事也沒辦成,還落了一頓斥責。如此非常時期,內閣六部都轉成了陀螺,叛亂地區的邊将臣子卻依舊是一盤散沙,各自為政,難以統籌。首輔趙志臯年紀大了,發了病一時難以出面管事,全靠次輔張位做決斷。聖上在這個時候卻完全不管事,好像這大明天下不是他的天下一般,他身為天子為何能這般兒戲?
其實誰不明白呢,咱們這個聖上,其實根本就不曾長大,就是個孩子的脾性。張太岳在時他憋壞了,張太岳不在了他就肆意妄為。他只知道鬧脾氣,就好似十來歲的半大孩子般忤逆長輩,長輩要他往東他偏要往西,絲毫不去考慮自己的做法是否合理,又會産生甚麽影響。十年前,他弱冠之年,沉積多年的郁結之氣一朝勃發,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曾經盛極一時的張氏一族瞬息覆滅,被牽連者無數。如今十年過去了,三十而立,他依舊毫無長進,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後果是什麽,也從不會去考慮。
他以為派李如松率大軍馳援就能高枕無憂了嗎?不只是寧夏,如今倭國已經盯上我們了!大哥這些日子一直在查添香館那夜出現的倭國忍者,有可靠消息稱他們已經出城東歸,這說明京城之中絕對有高位的內應,可以在全城封鎖的情況下襄助他們出城。這些日子大哥還陸續收到了來自朝鮮附近海島和漁船發來的求援信,倭國已經調集大軍于攝津、播磨、和泉三地海港集結,蓄勢待發。消息不像是假的,具體到了地點,人數尚且不明。但是朝中沒有一人在意,此事大哥上報給了指揮使,指揮使也報了兵部和內閣,但卻毫無回應。
倭國這些年已被太閣豐臣秀吉一統,正是軍事實力空前強大之時。然而他們由各藩地領主松散聯合,根基尚且不穩,急需發動對外戰争轉移內部矛盾,此時集結大軍征戰朝鮮絕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朝鮮貧瘠,他們真正的目标是我大明豐饒之地。只有豪邁誘人的許諾才能調動那些藩邦領主出兵攻伐的積極性,朝鮮羸弱,黨争嚴重,更無抗争可能,我們若不及早采取應對措施,将錯過最佳戰機!
唉!沒有一個人意識到危難臨頭,這朝廷當真就像詩句中的那北極星似的,何止是穩固不動搖,簡直是食古不化!”
這不是孟曠第一次聽聞郭大友對倭國和朝鮮國的分析了,但她還是必須得感嘆,朝中有多少人能如郭大友一般,對三國局勢都有如此深刻的研判?這些想法,恐怕都是他與羅洵這些年來不斷搜集他國情報得出的結論,他們當真不愧是大明最出色的巡堪錦衣衛。郭大友鮮少會對皇帝評頭論足,如今言辭之間多有不敬,若是讓外人聽見,是要治罪的。但他恐怕是積郁良久,不吐不快。
郭大友發洩完了,長舒一口氣,終于再次展露笑容。他拍了拍孟曠的肩膀,道:
“十三,我就說些牢騷話,你聽聽就罷了。但危難當頭,必須要警醒,我們錦衣衛,是大明的耳目,永遠不要閉塞視聽。”
孟曠摸出了速記本和筆,寫道:你很失望嗎?若是失望,為何還要這般盡忠,上頭不重視,我們也無能為力。
郭大友愣了愣,遂搖頭笑道:“十三,這不叫盡忠,這片土地不僅僅是朱家天下,亦是你我的家,盜匪扣門,你難道不拔刀嗎?難道眼睜睜地看着家人被殺死嗎?曾有蒙元做了這片大地的主人,我等漢人受盡欺辱。如今,難道還要讓倭人取了這天下嗎?”
是啊,答案當然是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