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帝王州(四)

天津衛一夜無話,第二日清晨衆人便趕了個大早,往碼頭再度上船。船上一下多了不少貨品,都是此次航程要運去江南的貨物。這艘馬船實際上是錦衣衛的船,運的也都是錦衣衛的糧饷辎重,除卻一部分北方才耕種的高粱、甜菜、油菜、番薯等農作物之外,還有大量用以制作護具、馬具的皮革,以及一部分鍛造用的生鐵,還有一小部分十分危險的火/藥,用油紙油布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以防受潮或意外失火。

郭大友瞧見這些火/藥,就想起添香館老板吳永通倭,私販軍火的事。

郭大友在船上與孟曠和呂景石談起此事,說道:“那一部分軍火不知被運去了哪裏,只知道是當成了建築用的木料砂石被運出了城。可以肯定的是這批軍火最初是不可能從外地運進城裏來的,定是京城造的。也就兩處地方能造,一是王恭廠火/藥局,二是神機營。”

“王恭廠火/藥局本就是給神機營提供火/藥火器的,神機營的提督內臣也管着王恭廠火/藥局。”呂景石道。

“對,所以這事兒除了神機營宋提督之外,宮裏頭也脫不開幹系。”郭大友道,“神機營若要論真正掌事兒的,就兩個提督,一個提督內臣,一個提督武臣。宋提督只是提督武臣,受內臣節制。而如今神機營的提督內臣是蘇闵,司禮監秉筆太監,與陳炬之間是素來不睦。”

“蘇闵……這個人還真有些神秘,弄不清楚他有什麽背景,但他就是升得極快,位子也坐得極穩,陳炬不敢觸他眉頭,就連掌印太監張誠也不怎麽能管他。”呂景石蹙着眉道,他在宮中這麽些年,尤其近些年開始逐漸接觸到宦官權力中心,很多事他确實有所了解,但最核心的事,他還是接觸不到。

郭大友卻笑了,道:“這蘇闵背後的人是誰,我和羅千戶已有眉目了。”

孟曠與呂景石均投來詢問的目光,就聽郭大友道:“就是當今聖上。”

孟曠和呂景石一臉的不可思議,孟曠直搖手表示不可理喻,呂景石也道:“陛下怎麽會私販軍火給倭人?”

郭大友解釋道:“別急,聽我把話說完。陛下對販賣軍火的事很可能并不知情,他只是要蘇闵幫他斂財。咱們這個陛下你們也是知道的,自張居正首輔去世後,多少苛捐雜稅可不都是從陛下這裏先起來的?本來國庫的銀錢也被他挪入了內帑,還設了稅監、礦監全國各地去搜刮,就沒見過他這樣愛財的皇帝。這蘇闵就是靠着替皇帝斂財步步高升起來的,能成為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神機營,也全靠此本領。

但是蘇闵應當也有他自己的盤算,他替陛下斂財,自己怎麽可能不從中上下其手?時間長了,自然是手眼通天。加上他提督神機營,便盯上了神機營的軍火。這軍火可是好東西啊,海外的夷狄各個都願意出高價來買。只需拉攏到宋提督,封住他的嘴,私販軍火神不知鬼不覺,再也無人能管。私販出去後能賺不少銀錢,一部分拿去取悅陛下,一部分入他自己囊中,何樂而不為?倭人早已不在沿海鬧事,每年神機營的軍火配額多到根本用不掉,神機營又不出去打仗,那些軍火堆在庫裏也是浪費,為什麽不賣出去換錢呢?他們大可以販出去與葡國人、紅毛人交易,只是生意罷了,誰也不會與銀錢過不去,對于閹人來說,再沒什麽比斂財更重要了。”

郭大友最後這句話明顯冒犯到了呂景石,他頓時反應過來,忙補充了句:“抱歉,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

呂景石不在意地搖了搖頭。

孟曠打着手勢岔開話題,問道:那麽利用小孩驚宋提督的馬,又到底是怎麽回事?

“恐怕是潛伏在京中的倭人幹的。宋提督可能想要揭發蘇闵私販軍火通倭的事,被蘇闵察覺了,于是讓倭人去恐吓宋提督,警告他不要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否則就會像那小孩一樣,被踏于馬下,頭破血流。這恐怕也是倭人這些日子為何急于要把軍火轉運出去的原因,因為動作頻繁,反倒引起了十三太保老四張東威的注意。老四手底下的稽查所管着京城九門的出入,但凡有出入異常的情況,都會報到他們那裏,他會察覺到也實屬正常。”郭大友道。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了什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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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也許還有一個可能性。我記得這個宋提督,宋法明,此人是個癡情的鳏夫,妻子早亡,也未續弦或娶妾,膝下只有一個獨子,恰好是七八歲的年紀,與那個小孩一般大。莫非他們是在利用小孩驚馬這件事,威脅他聽話,因為宋法明的兒子就捏在他們手裏。”

這呂景石與孟曠就都不得而知了,有些情報是羅洵與郭大友才知曉的,孟曠入巡堪所時間尚不長,接觸到的京中官員也不全,不能做到像羅洵和郭大友那樣,對絕大部分京官的底細都有所了解。

但若當真如郭大友所猜想的那般,那麽這個宋提督就實在是太令人同情了。

……

四月十七日至二十日,馬船自天津衛出發,沿運河快速南下,過滄州後便出了北直隸,入德州至臨清,已入山東境內魯運河段。

入魯後,郭大友就陷入了多愁善感的狀态之中,他曾在魯地當過多年的兵,就在臨清和聊城附近。恰好抵達臨清當日,馬船又要靠岸裝卸貨物。郭大友便提議下船入臨清城轉轉,他懷舊心起,還想去看看城中的老友。

這些日子夜間郭大友和孟曠都輪流守夜,但二人卻再也沒有見到過十六日夜間瞧見的奇怪漁火。孟曠懷疑确實是自己看花眼了,也許當真只是個夢而已。如此便将此事藏于心底角落,不再挂懷。

而這幾日忙于趕路,馬船幾乎不會停靠附近碼頭,除卻夜間不得航行之外,白日都在行船。夜間靠岸後,他們也錯過了宵禁時間,只能在船上過夜。至臨清時,女子們确實已然很疲憊了。在船上時間久了,人會不舒服,盡管這是在風平浪靜的運河之上行駛,身子羸弱的孟暧還是暈船了,靠着她自己配置的藥物才能勉力支撐。但随身攜帶的藥物已然告罄,好不容易可以靠岸下船,孟曠決定帶着女子們入城好好放松一下,也去購買一些必需品。

臨清是個小地方,但卻五髒俱全,地位十分特殊。因運河經此連接起豫、魯、冀三地,此處乃是漕運關節,該地與南面的聊城素有“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腑”“江北一都會”等美稱。每年這裏的鈔關課稅都占了漕運課稅的大頭。神奇的是,如今市面上流行的不少傳奇小說,其中故事發生的背景就在此處。諸如《水浒傳》,還有近些年被人傳得神乎其神的一本奇書《金瓶梅》。

下船時,孟曠詢問郭大友要去看望誰,郭大友笑道:

“前禮部尚書于慎行,就是聊城人,去年致仕歸隐家鄉,他家距離臨清不遠,從臨清過去快馬也就一兩個時辰便到。我與他在京中相熟,路過此地且去瞧瞧他。”

孟曠有些吃驚于郭大友居然會與這種大文人關系密切,郭大友大概是猜出她所想,解釋道:“我算是他半個老鄉,彼此在京中多有關照,多交朋友總沒有壞處。這老頭雖然有些古板,但也算是真性情,重點是對朝局有較高的見解和認識,我也經常會請教于他。”

他們依舊是牽馬趕車從碼頭入了城,臨清城內遠沒有天津衛那般熱鬧,但這裏的商業氣氛依舊很濃,這是運河流域沿岸城鎮都能瞧見的景象。而臨清城最富特色的特産,恐怕就是阿膠了,東阿縣距離這裏非常近,城中随處都能瞧見販賣阿膠的商販。

阿膠是大補之物,主要補氣血,對婦女是尤其珍貴的一味藥。只是脾胃虛弱者須得甚服。入城後,孟暧特意去藥房中采購配藥,阿膠也買了不少,都是成色上佳的。她們一行之中女子為多,不論是穗兒、孟暧自己還是白玉吟,都有氣血虧損的症狀,阿膠對她們來說都是好東西。

穗兒這兩日來了月事,身子不爽利,一直都不得勁。孟曠心疼她在船上十分難過,可又不敢與她過分親密,只能非常克制地保持着距離。照顧穗兒的事兒,就交給了孟暧和白玉吟。孟曠同樣也不好與白玉吟過于靠近,盡管穗兒開玩笑要她“雨露均沾”,将娥皇女英的戲碼演好,免得郭大友起疑,可她如何能與自己的二嫂演親熱戲,兩人都別扭。而且哪怕穗兒情知她們是演戲,到底也會泛酸呷醋,心裏不舒服,孟曠心底自是萬分不願的。

只是話說回來,那日在天津衛,白玉吟又為何會将炸糕遞給她吃?也許是她本也覺得要做戲,才會這般;也許是她本就性格溫和體貼,只是出于照顧“小姑姑”的好意。不論是哪一種,孟曠都覺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簡單了,她或許當真得将“娥皇女英”的謊言繼續圓下去。

她們于臨清城中的一家客棧落腳,因郭大友要訪友,他們會在臨清停留兩日的時間。在客棧分房入住,郭大友與孟曠一間,呂景石與韓佳兒一間,孟暧、穗兒與白玉吟一間。郭大友落了行囊,就牽了馬出客棧訪友去了,今夜他不會回來。孟曠的任務是留下來保護其餘人等。

呂景石攜着韓佳兒出客棧去外頭游街玩耍,孟暧與穗兒身子都不舒服,打算留在屋中歇息。孟曠入了屋陪妹妹和穗兒,白玉吟則打算先去借客棧的廚房熬阿膠給孟暧和穗兒服下,她二人興許會好些。孟暧和穗兒不願麻煩她,可她卻笑呵呵道:

“你們都是我妹妹,我當姐姐的照顧你們,怎麽還攔着我呢?沒事,我很快就熬好了端上來。你們倆身子虛,好好養着,別操心。”

說罷便拿了一包阿膠下了樓去。

“唉,白姐姐真是個特別暖心的人,這些日子跟她相處,真是處處體貼周到。每次想到她的身世,我這心裏就泛疼。你說這好人怎麽就沒有好報呢?她的命是真的苦。”白玉吟離去後,孟暧感嘆道。

“晴,你二哥當初贖出她來,是因為知道她的身世背景罷。”穗兒問道。

“嗯。”孟曠點頭。

“可是,你二哥這些年都在查你父兄的事,又為何會查到白玉吟的事情上去?白玉吟父親是因為揭發潞王而牽累家中遭難,難道說你父兄的事與潞王也有關系嗎?”穗兒蹙着眉思索道。

“也許二哥确實查出了什麽,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從未與我們提過。”孟曠望了一眼孟暧,孟暧也搖頭,她們當真完全不知白玉吟的存在,更別說白玉吟身世是否牽扯到自家的血海深仇了。

“你們就不打算問一問她嗎?”穗兒道,“也許她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們。”

孟曠愣了一下,孟暧則問道:“小穗姐,你為何會這麽說?”

“她還藏着那個可以牽制潞王的賬簿呢,可她也并未告知我們所在。當然,我不是說她什麽事都必須要與我們說,可這明顯能證明她還隐瞞了不少事。”穗兒道。

“許是郭大友在,她不好說罷。趁着這會兒郭大友不在,我去問問她罷。”孟曠站起身道,“潞王的人還在追捕她,放她一個人在樓下不安全。你們在屋裏等着,我下去看看她。”

孟暧與穗兒點頭,孟曠便出了屋,下樓去尋白玉吟。她一路穿過客棧前廳,剛一踏入後院,忽聞“啪啦”一聲碗碟摔碎的脆響,後院的廚房中突然傳出了白玉吟的驚呼聲。孟曠心頭猛地一跳,忙沖入了廚房。就見廚房內,白玉吟正被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子從後抱住,她死命掙紮,卻被糾纏不休。那男子青天白日喝得醉醺醺,敞懷坦胸,模樣猥瑣至極。滿面癡笑,雙手在白玉吟身上胡亂摸着,口中直呼“美人,與我來罷。”這廚房內不知為何只有白玉吟與他二人,其餘廚工皆不見蹤影。

顧不得那麽多,孟曠急忙沖上前去,一把拽住那猥瑣男子的手臂,狠狠反向一扭,就聽到令人牙酸的骨折聲,那男子頓時疼得慘嚎起來,無法反抗,只能順着勁道被孟曠從白玉吟身上揪了下來,孟曠擡腳一踢他膝窩,猥瑣男子雙膝狠狠砸地,又是一聲痛苦無比的慘嚎。

孟曠最後拽着他頭上的發髻,直接把他往一邊牆上狠狠撞去,一聲悶響,這厮便徹底癱倒在地,暈了過去。

“二嫂……你沒事吧。”孟曠出聲問道。

下一刻,白玉吟就撲入了她懷中,緊緊地抱住了她。孟曠身子一僵,下意識想要推開她。可聽聞她抽噎的泣音,感受到她因恐懼而顫抖的身軀,孟曠心間一酸,緩緩擡起手來輕撫她後背,安撫道:

“別怕,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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