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帝王州(五)
孟曠本以為白玉吟是因為恐懼而下意識撲入她懷中,卻不曾想她安撫的話音剛落,腰間就被白玉吟掐了一下,只聽白玉吟悶在她懷中悄聲道:
“晴妹妹,你且不要說話,安靜聽我說。我方才下樓後察覺這客棧有些不對勁,後廚只有一個廚娘,告訴我煎藥罐子在何處後,她就出去了,多一句話也不說,這後院也無任何雜役做工。你打暈的這個胖男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我實在不明白他闖入後廚的原因。也許有人在暗中監視咱們,你方才出聲說話已然危險,切莫再開口。暧妹妹、穗兒妹妹都不可再喚我‘二嫂’,要千萬小心。這客棧是郭千戶領我們入住的,臨清是他相熟的舊地,也許這一切是他安排的試探。是要考驗你我真實的關系,我假意與你親密,希望你能配合我。”
孟曠心底沉了沉,不着痕跡地點了點頭。随即她俯下頭來,封在面具之下的雙唇貼上了白玉吟耳畔,以極其細微的聲音開口:
“在天津衛時你與我炸糕,可是就已然有意要與我做戲?”
“是,我見你與穗兒妹妹一路情意綿綿,害怕郭大友看出你與我疏離,故想用炸糕提醒你做戲。奈何你當時沒有領悟,我這兩日細細觀察郭大友,他已經在留意你與我之間的關系了。”白玉吟利用孟曠的懷抱遮住面龐,讓人看不出她在說話。
孟曠回憶了一下他們入住這家客棧的過程,郭大友與他們入住時沒有分開片刻,但他下樓牽馬離去時,自己并未下樓去送他,也許他就是利用了這個空檔與客棧中的人溝通,設了一個試探的局。
孟曠又假意安撫了一下白玉吟,這才松開懷抱,蹲下身來去查看那個被她打暈過去的肥胖男子。這肥胖男子身着綢緞面料的墨綠色衣衫,腰帶嵌銀,蓄着兩撇修剪精致的八字胡,手上戴着瑪瑙戒指,一瞧就是個富貴人。很大可能是商人,但确實也很難說。他為何會出現在這後廚中?按理說似他這種身份的人,一般是不會去這種下人才會來的地方的。
孟曠在他身上搜了一下,除了荷包中有些銀錢,沒有任何可以證明他身份的物什。
此時,聽到動靜的客棧掌櫃終于姍姍來遲,一見這廚中景象頓時吃了一驚。孟曠站起身來,半是做戲半是真實地發起怒來,上前一把揪住那客棧老板的衣襟,指向那個暈倒在地的肥胖男子,又指了指白玉吟,那意思很明顯,質問掌櫃的這個家夥是個什麽人,為何會侵犯白玉吟。
“客官息怒,客官息怒。這個人也是這客棧裏的客人,俺也不知道他怎麽就闖進了後廚,實在對不住。”
孟曠指着整個後廚畫了個圈,怒視客棧老板。客棧老板沒理解她的意思。孟曠看向白玉吟,白玉吟一下哭泣出聲,又靠到孟曠身側,伏在她肩頭委屈地哭泣道:
“我家夫郎是想問你,為何這廚房和後院空無一人,讓一個客人闖了後廚,你們也沒人來看管?”
那掌櫃苦着臉解釋道:“唉,客官有所不知。俺們這客棧打火,只經營早市和午市,眼下這個時辰早已過午,到了下工的時辰了,後廚裏的廚工雜役都回去了。您這個時候借廚房用,俺們……俺們也是麽想到啊……”
孟曠聞言似是怒意暴起,一腳踹向那掌櫃。那掌櫃的生生受了她這一腳,孟曠仔細觀察了一下那掌櫃的反應,他确實反應極快,一瞬想躲,但後來硬是控制自己沒有動彈。這一腳孟曠專門踢了他的大腿,如踢中磐石,她判斷這掌櫃的絕對習武,下盤功夫極強。
這掌櫃的,瞧上去黑瘦矮小,卻不曾想竟然這般結實,當真是真人不可貌相。孟曠眼下已經可以肯定,這客棧之中藏龍卧虎,絕對不同尋常。恐怕真如白玉吟所猜想,是郭大友故意安排的熟店。
孟曠假裝驚詫于這掌櫃的腿如金剛,頓時亮出螣刀來。那掌櫃吓煞了,連忙跪地磕頭,直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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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饒命,客官饒命!俺們給您磕頭了,您高擡貴手,饒過俺這小店,小本生意經不起血光啊!俺幫您立即趕走這個人,保證您再也見不着他,俺保證!”
孟曠倒是被他這麽大反應給驚到了,她本意是想拔刀威吓一下,卻不曾想這客棧老板當真以為她要動手殺人了。如此一想,孟曠更是懷疑,莫非這客棧老板知曉她“螣刀修羅”的名號,知道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煞星?
孟曠冷冷地瞪了這客棧老板一眼,手中螣刀也未收回。她摟住白玉吟,用刀尖指了指那倒地的肥胖男子,又指了指白玉吟熬了一半阿膠卻打碎在地的藥罐,最後指了指樓上,意思是要那掌櫃的用這個肥胖男子的錢賠她們阿膠,熬好了給端上去。随即再不啰嗦,領着白玉吟出了後廚,一路回屋。離去時孟曠最後望了一眼那掌櫃的,他還跪在地上,似是在發木。
孟曠與白玉吟進屋時,面上神色驚到了屋內的孟暧與穗兒。悄聲密談片刻後,孟暧與穗兒了解到了事情經過。孟暧面色不好看,穗兒則自責道:
“是我這些日子太放松警惕了,與郭大友為伍,真是永遠要繃着心弦。他雖然眼下不與我們為敵,可他到底是老辣的錦衣衛,疑心重,做事手段多端,令人防不勝防。他對咱們可是一直存着疑心的啊。”
白玉吟道:“往後大家一定要再三注意,對我的稱呼決不能再用‘二嫂’‘嫂子’這類的稱呼,叫白姐姐便無礙。晴妹妹,我以後便稱呼你為‘孟郎’‘夫郎’,你要習慣。一定要注意,郭大友眼下對穗兒的事情很清楚,但他還不了解孟晴的身份,若是讓他知曉孟晴是頂替她二哥的身份入錦衣衛的女子,不知他會作何反應,但我直覺不會有什麽好事。”
穗兒望着孟曠和白玉吟,咬了咬唇,她道:
“白姐姐,你今夜去孟曠屋裏睡罷。”
孟曠驚詫地瞪眼望着穗兒,屋內也頓時陷入寂靜。白玉吟望了一眼孟曠,又望向穗兒,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
穗兒開口解釋道:“你們想想,今日白姐姐在廚下受了驚,被其他男子非禮。夜裏害怕,想要求夫郎保護,一起睡豈不是情理之中?今夜郭大友也不在客棧之中,你孟曠有娥皇女英相伴,居然撇下美人獨守空房,這才是很奇怪的事。不要你并蒂雙蓮綻,一人入屋相陪也是自然的事。”
這話說得孟曠頓時面紅耳赤,白玉吟也不禁有些面熱,不自然地垂下眸去。孟暧也覺得穗兒的話确實有些露骨,怎麽聽上去她姐姐就像是個色中餓鬼似的。孟曠心想,這丫頭說這話時,自己心裏都不會拈酸吃醋的嗎?她當真有些不高興了。
孟暧忙打圓場道:“小穗姐,要不你也去與姐姐和白姐姐一起罷。”
孟曠在一旁猛點頭,既然都皇英作伴了,她幹脆就一不做二不休,三人一起算了。
“不,總得有個人留下來陪着你啊。我要是去了你一個人睡在屋裏也沒個照應。這客棧不安全,還不知他們到底有甚麽企圖呢。我怎麽能放心把你一人丢在屋裏。”穗兒搖頭道。
那你就放心把我和二嫂丢在一起?孟曠心中大失所望,很想說自己幹脆一個人守夜,不睡了。這時卻傳來了敲門聲,原來是那掌櫃的按照孟曠的吩咐,賠了他們阿膠,熬好了送了上來。他前腳剛上來,呂景石與韓佳兒後腳就回來了,還帶回了衆人今夜的晚食。他們在臨清城中買了不少吃食,勸着衆人趁熱吃。這一打岔,孟曠最後也沒能提自己獨自守夜的事。她心底也有與穗兒賭氣的意思,今日當真是被穗兒氣到了。雖然她很明白穗兒這是要她們做戲欺騙,是顧全大局之舉。可她情緒作祟,心中怎麽可能舒服?尤其是穗兒好像渾不在意的模樣,這讓她情何以堪?
孟曠沒有“無理取鬧”,選擇了聽從穗兒的安排。她知道穗兒的安排是眼下最合适的選擇,他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欺騙郭大友在這客棧之中安排的眼線。她一個人守夜不是不可以,但不合理,只會讓郭大友的懷疑加重,加大她們暴露的可能。白玉吟也沒有拒絕穗兒的安排,因為她也明白這是最佳的選擇,她雖不願破壞孟曠與穗兒之間的感情,可她更不願暴露孟二哥的存在。于是二人就這般別別扭扭地于同一屋中而處。
入夜,孟曠洗漱過後,悶悶地坐在距離床榻不遠處的八仙桌旁,用布輕輕擦拭保養她的面具。白玉吟默然坐于床榻邊緣,手中捧着一本書,卻未在讀,眸光落在孟曠背上。
片刻後,她嘆息一聲,喚道:“孟郎……你過來。”
孟曠聽她喚自己,放下面具,走過來坐在了她的身側。白玉吟湊進了,伏在她耳畔,悄聲歉意道:
“實在抱歉,我給你們添麻煩了。若不是我,你也不會落入這個娥皇女英的怪局之中。”
孟曠忙搖頭,用極低的氣音回道:“二嫂千萬不要這麽說,我與穗兒絕無責怪你的意思。世事難料,我們也只能随勢而為。”
白玉吟起身,去吹了蠟燭,屋內徹底黑了下來。她走回床榻邊,将床榻兩側的帷帳落下,與孟曠除履,促膝對坐,悄聲秘談。孟曠詢問白玉吟是否知曉自家二哥當初贖她出來的意圖,白玉吟答道:
“你二哥雖然從未于我提起過他是怎麽查到我的,但我知道他贖我出來另有目的,只是這個打算後來被他擱置了。也許是對我生了情,他不忍心了。”
“什麽意思?”孟曠蹙眉。
白玉吟在黑暗中的聲音聽上去低沉蕭索:“他最初贖我出來,可能是打算将我作為禮物獻給誰。當然,不是送我出去給人做妾,而是要把我掌握到的關于潞王所有財産狀況的賬簿送出去。為了達到這目的,他不能硬來,那也不是他做事的方式,他應當是打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他最後沒有這麽做,因為他是當真生了情,他舍不得。”
“那賬簿現在何處?啊,若是不能說,就別告訴我。”孟曠道。
白玉吟搖頭,道:“賬簿就在我身上。”說着她捋起了袖子,黑暗之中,孟曠能隐約分辨出她手臂自小臂中段往上,紋了大片的刺青,她頓時無比吃驚。
“這刺青圖案是我父親臨死之前繪制的,他只把解讀的方式告訴了我,只有我知曉這刺青圖案的內容如何解讀出來。我可以告訴你,這當中最致命的是将所有牽扯到潞王的關聯人員,官員、吏員、鄉紳、惡霸全部的名單都有,幾乎每一筆錢財往來都有記錄。此外潞王隐藏財産的地點,他所有的田産、商鋪,事無巨細。其中涉及到的冤案慘案不計其數,慘不忍睹,公布出去将致使民怨沸騰,言黨必群起而攻之。加之近來戰事疊起,錢糧匮乏,這麽一塊大肥肉放在眼前,就算皇帝打心眼裏要護短保他,也得讓他褪一層皮,剝掉他一部分財産出來。這對愛財的潞王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因此不誇張地說,得到這個賬簿的人,就可以挾制潞王。”
“難道說……穗兒繡的那萬獸百卉圖是源自這個的啓發?不對……你父親案發時是萬歷十年年末,彼時萬獸百卉圖已成。也就是說,萬獸百卉圖與你父親繪制的刺青圖案,很有可能是在同一時間出來的。”孟曠喃喃自語道。
白玉吟點頭:“所以我頭一次聽聞穗兒妹妹提及萬獸百卉圖時,當真是吃驚萬分。只是郭大友不清楚我的情況,我也不希望他知曉,所以我一直沒敢與你們提。今日總算讓我尋着機會了。張居正與我父親,或許早年間就私下裏有聯系。”
“他們是共謀者……”孟曠沉默了片刻後,輕聲道。
……
就在孟曠與白玉吟于帳中密談時,隔壁穗兒與孟暧的屋中,一片阒寂。兩個女孩并排睡在并不寬敞的床榻上,彼此都知曉對方尚未入眠。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孟暧聽到身旁傳來一聲難以抑制的抽噎聲。她的心揪了起來,忙側過身來面向穗兒,探出身子,伸出手摸了摸穗兒的面頰,入手一片濕涼。
“小穗姐……你這是何苦呢?”孟暧嘆道。
“她定是生我的氣了……我能感受到……”穗兒飲泣,哽咽道。
孟暧瞧她這般委屈難過,也跟着鼻尖發酸。她抱住穗兒肩膀,道:“莫傷心了,等明日,我去找姐姐算賬去。她怎麽能和你置氣,太過分了。”
“是我不對,她生氣是應當的。”
“不應當,你這麽做是對的,她卻不理解。”孟暧道。
“她若不理解,她也不會答應了。但小暧,每個人都有情緒的,我沒有辦法照顧她的情緒,這才是我……最難過的地方。”穗兒泣道。
孟暧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穗兒自責未曾照顧姐姐的情緒,可她自己的情緒又該誰來照顧呢?白玉吟被迫插足到姐姐和小穗姐之間,三人誰也不願,誰都不能怨怪,只能說是情勢所迫。但也正是因為情勢所迫,才越發無奈痛心。孟暧只能安撫穗兒的肩背,直到她情緒緩緩平複,她才輕嘆道:
“一切都會過去的。”
只是他們誰也不知那是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