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舊事·孟曠篇】阿爺已故……
很多年後孟曠回憶起自己在軍營中的那段歲月,覺得好像只有新兵營那短短的三個月是記憶最為模糊的,不是因為這段時間太短亦或者是沒有發生什麽能令她記憶深刻的事,而是因為這三個月對她來說實在太過痛苦了,以至于在腦海裏被強行淡忘,不願憶起。
但如若要她現在逐漸回憶并講述那段時間的經歷,她也能慢慢描述出來。
每日卯正在催命的擂鼓聲中起床,衣服都來不及穿好就必須趕去屋外校場集合,列隊跑操。半個時辰之後回營房洗漱穿裝備,入飯堂吃朝食。辰初半,午前的隊列訓練準時開始,分為徒手列隊行軍與器械列隊行軍。約一個月後,隊列練得差不多,這個時間段的訓練就會改變為陣營對抗的訓練,全是步兵對抗騎兵的打法。他們需要将沉重的木盾提在左手中幾個時辰不放下來,右手中的□□将掌心磨破出血,還要不斷地配合口令做出各種突刺動作。一遍一遍又一遍,枯燥無味,疲勞痛苦,在此過程中,你身為人的很多獨特性都被磨滅而去,仿佛人生唯一的意義就是為了完成列隊動作,無止境地格擋與突刺,你忘卻了自己是誰,淹沒在了大批的人海中,成為了一個龐大集團中渺小的組成部分。
唯有在午後的騎射訓練中,她還能稍微找到一點自我的感覺。掌控馬匹的過程,瞄準靶心的過程,這些反倒成了一種調劑。這段時間她總是能想起父親和大哥,他們的故去固然讓她心痛,但那痛感也在逐漸轉化為一種更為深刻的情感,她覺得那或許是一種擁有相同經歷後才會有的知己之感。父兄當年在軍營之中也是這樣度過的,這種日複一日的訓練磨煉了他們的根骨,因而他們有時顯得冷酷而不近人情,又能夠犧牲自己的一切,去為了某個更宏大的目标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她發覺自己好像從未走進過父親和長兄的內心,盡管他們是那樣疼愛自己,可自己卻一點也不了解他們。如今的她也走上了他們的道路,可恐怕再也沒有人能夠體會她的內心,她背負的一切,只有她自己知曉。哪怕是天上的父兄,也沒有體會過如今孟曠的心境。
錦衣衛初核時,有一道文考,考的是士兵的文化水平。識字,發蒙時學過最基本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識數會算,便是過關标準。當然這對于孟曠來說标準過低了,而代替孟曠參加考試的二哥來說,更是不值一提。但并不是所有能加入錦衣衛的新兵都有他們兄妹倆的文化水平,很多人是勉強及格,不學無術者有,更多的是無條件讀書。故而錦衣衛在午後的騎射訓練之後,會專門勻出半個時辰的時間,給士兵們上課,從背軍規開始,學習識字、算數和看圖,目的是為了讓士兵能掌握最基本的戰場上必要的知識,看得懂旗語、號令和輿圖,後期甚至會教授一些簡單的兵法,這門課程很多人并不重視,但這其實是為他們開啓了一道通往将領的路。兵者勇為上,将者智為先,若想成為将領,沒有智慧和豐富的經驗知識,是不行的。
這門課是孟曠最喜歡的課程,盡管講課的教頭沒有說什麽高深的知識,她大多都已掌握。可她仍然聽得津津有味,她懷念紙墨的香氣,懷念握筆時的感受,她那布滿傷痕和厚繭的手,握慣了兵器,握住筆時竟然顯出了笨拙之感,使她差點破了自己的誓言而哭泣出來。就連握筆都成了這樣,恐怕她本就不擅長的女紅,已經做不起來了罷。
入新兵營三個月,她沒有照過鏡子,不知道自己的模樣,永遠蒙着面,風吹日曬,雪白的皮膚也變得黝黑粗糙,成了陰陽面。她冷淡的性格拒人于千裏之外,難得的休息時刻,士兵們成群結隊在一起玩耍時,她永遠都在邊上不參與,獨自一人擦拭着一把樣式怪奇的雙首刀,亦或獨自點燈寫信讀書。她成了新兵們排擠的對象,沒有人與她說話,甚至沒有人理會她,哪怕是最開始自來熟與她說話的汪永安,也迫于集體的壓力而很少再尋她說話。但是也沒有人敢于欺負她,因為誰都知道這個個頭不算高、終日裏蒙面的家夥有一身極其了得的功夫,起初嘗試欺負她的幾個人,都吃了暗虧,遭了幾下擒拿手,被扭翻了內筋,外表看不出來,內裏疼了十多天才好。
而她是黑閻羅褚仲權教頭甚少賞識的對象,盡管她各項訓練表現都并不出挑,但黑閻羅就是非常賞識她,允許孟曠擁有一些小特權,比如始終蒙面,比如深夜去浴房沐浴。他不曾當着所有人的面表揚過孟曠,但私下裏曾與副官提過,說她是百年難遇的做錦衣衛特務的奇才。這話後來慢慢在新兵營裏傳開了,大家私下議論,都說孟曠是扮豬吃老虎的陰險之人,又說她實際上和褚仲權有利益關系,種種傳言不一而足,但孟曠根本無心解釋。
她本無意讓褚仲權給她特權,是褚仲權發現她的作息與他人有不同的地方,主動提出賦予她洗浴的特權。新兵營開始頭一天,她強忍着沒有洗澡,身子都要馊了,實在無法忍受,不得不在第二天的晚上帶着洗漱用品去了浴房。營中有規矩,營兵洗浴的時間是戌初至戌正這半個時辰的時間。早來不行晚來也不行,否則要受到鞭打訓斥。孟曠是冒了很大的風險才這麽做的,她本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小心,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但事與願違的是,雖然她确實洗浴成功了,但并沒有熱水。她在三月的寒夜中連續洗了三四天的冷水澡,全靠身體素質在扛着。第四天晚上,她還很不幸地撞上了褚仲權。教頭習慣于每晚在營中巡邏一圈,孟曠這一天因為和幾個找茬的兵起沖突,來晚了,這個時間段士兵們應當都在營房裏休息了,孟曠會出現在此處顯然犯了軍規。
她本以為自己會受到懲罰,卻沒想到褚仲權盯着她半晌,也不問孟曠為何不在規定時間內洗浴,招了招手,帶着她去尋了燒熱水的後勤兵,讓那後勤兵給她留熱水,并告訴她,戌正至戌正半,她有兩刻鐘的時間洗浴。孟曠彼時認為,這應當是劉教頭打點的結果,而并不是褚仲權對她高看一眼。
後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才想明白,褚仲權是因為知道她性格孤僻被排擠,以為她洗澡時會被人欺負,所以故意冒險錯開時間來洗澡。于是起了好心,給她開了後門。這營中有好龍陽的家夥,或者說那并不是好龍陽,只是某種發洩方式。這幫精力旺盛的男人們聚在一起,總會将某個人列為特定對象,集體折辱他,以作發洩。這種事教頭一般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鬧出人命就不管。但褚仲權是惜才的,他可不希望孟曠出這種事,盡管孟曠很能打,但雙拳難敵四手,澡堂中地方狹小施展不開,又赤手空拳的,人多勢衆一擁而上,會發生什麽事誰也說不準。
洗澡的問題算是解決了,還有如廁的問題。平時倒還好,茅房都有隔間,進去後外面也看不見裏面,也沒有誰那麽無聊非得偷看你如廁。但令孟曠最痛苦的就是月事期間,她起碼半天要換一次月事帶,換下來的月事帶必須得立刻清洗晾曬,青天白日的她不可能在都是男人的軍營裏尋地方洗這個玩意兒,只能找地方藏起來,帶到晚上洗浴時再清洗,找火盆烤幹。每次都心驚膽戰,有一次差點還被隔壁床的男兵發現她藏在包袱裏的月事帶,幸虧對方并不清楚這是什麽,還以為是包紮傷口的繃帶,問了句孟曠是不是受傷了。那尴尬孟曠真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四月廿日,新兵們迎來了初考。孟曠在各項考核中表現都是甲等,綜合得了甲中評價。她本意要低調,但這個成績顯然算不上低調了,她已然排到了初考的第三名。孟曠自覺自己表現并不突出,不知為何會得這麽高的評價,心覺不妙。果不其然,當日晚間,排在孟曠後面的第四名,一個王姓的貴家子弟就來找她了,說她賄賂考官褚仲權,要去告發她。
孟曠的态度不鹹不淡,她沒做過的事告發又能如何?那王姓貴家子弟見她态度如此嚣張,指揮着身邊的跟班動手想教訓孟曠,卻被孟曠接連揍翻在地。對方色厲內荏,要孟曠等着,要把她整到不能翻身。沒想到沒幾日,孟曠當真就嘗到了苦果。她的初考成績被宣布無效,反倒要受到校考舞弊的懲罰,被開除出錦衣衛新兵營。
那是孟曠第一次嘗到了被誣告的苦果,也是她第一次明白了,這世間不是所有事都是黑白分明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一句太過天真的話。這世上有太多不清白的事,哪怕你周身一塵不染,也能被有心人潑滿子虛烏有的污泥。她第一次低頭,去求了褚仲權,找到了當時還沒見過面的劉教頭,請求他們幫忙。她甚至還求了汪永安,希望他能通過他的父親的關系幫助自己。她不能說話,沒有三寸不爛之舌去說服他人,她唯有做的是不斷的抱拳揖身,一次次品嘗孤孑于世,無親朋相助的悲憤之感。
成為錦衣衛是她唯一不能失去的機會,查明孟氏血海深仇全系于此。她沒有任何背景,她能依靠的只是故去父親留下來的一點并不可靠的人脈。
她是幸運的,不論是劉教頭、褚仲權還是汪永安,都沒讓她做出跪地乞求、折辱尊嚴的事,他們都仗義地伸出了援手。也許這就是孟曠始終對錦衣衛這個組織心懷希冀的最根本原因,她知道錦衣衛之中,有這樣一群值得信任和托付人,始終守着良心做事。
在他們的努力運作下,處分結果最後被壓下了。孟曠後來知曉,是劉教頭和褚仲權一起去打點,汪永安也寫了信求了他的父親。處分結果被改為了負重罰跑一百圈,且如若不能在中期校考中獲得綜合甲上的成績,她仍然會被開除出錦衣衛。
錦衣衛建制三百年,新兵營中獲得甲上評價的人不出十人。孟曠必須要在弓馬騎射、氣力、反應速度,徒手格鬥與器械格鬥能力中全部獲得甲上評價,才能獲得綜合甲上的評價。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光是氣力一項,孟曠身為女兒身,天然就無法達到甲上的标準。她必須要舉起兩石重的石鎖,拉開一石的巨弓,才能達到甲上評價。多少男子都無法做到,她……目前只能望洋興嘆。
孟曠沒辦法忘記知曉改判結果的那天,那是個四月陰雨綿綿的日子。汪永安一個大男人在她面前落了淚,說他沒有用,不能幫孟曠更多。孟曠卻沒有時間哭泣,她背上負重,冒着雨跑入了泥濘的校場之中。汪永安一直在校場邊冒着雨陪着她,看着她一圈一圈地将整整一百圈跑完,累癱在地,流着淚将她架回營房。
她想,汪永安是善良的,會為了她的不幸而流淚。她不希望辜負這樣的夥伴,她要留下來,頑強地留下來,若山野田間的雜草般瘋狂生長。
人善被人欺,既然就算你想要低調不惹事,也有人要來找你的麻煩,那麽低調就失去了意義。索性放開手腳,做到讓人無話可說的地步。
她要做最強的錦衣衛,這是保護她自己的無上之法,也是抵禦一切陰謀的陽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