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舊事·孟曠篇】阿爺已故……
孟曠對奔跑并不陌生,實際上打小她就不好好走路,能跑她都不會好好走。好動的性格使得她一刻也閑不下來。後來習武,每日負重奔跑就成了她鍛煉基礎體能的必修項目。直到此刻她的手腳之上都還綁縛着布條裹着的鐵片,奔跑起來與那些男兵們的速度也無任何差異。
當然,本身前頭領隊的排頭兵就不曾放開步子快跑,估計是對六十圈這個數字感到絕望,他很明智地選擇了保存體力的奔跑方式。只是這個速度雖然頭幾圈跑下來,大多數身體健康的男子都沒有多大問題,但從差不多第十圈開始,就逐漸能看出個人的體能差距了。這校場長約一百二十步,寬約九十步,跑一圈下來就是跑了四百四十步,跑了十圈,就差不多相當于跑了八、九裏路,确實已然對成年男子的體力産生了考驗。
逐漸的開始有人掉隊,被後方的人超越,幾個身體素質強健的人也開始領跑。孟曠游刃有餘,而且她還戴着阻滞呼吸的黑巾,佩戴着負重,卻仍然步履穩健、呼吸平穩。她本完全可以在前頭領跑,但她不願出頭引人矚目,故而一直控制着速度,始終跑在隊伍的中段。新兵營期間她的目标就是安然無虞地度過,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從而盡量降低身份暴露的可能性。
到了第二十圈時,基本上大多數人都已然面現痛苦喘息的神色,步履也越來越沉重,整體速度都在減緩。孟曠此時身子已然跑熱,開始發汗,但仍然氣息平穩,步頻絲毫不降。
教頭就站在場邊,每次路過他身側,他都會大聲報一下圈數。孟曠知道他在仔細觀察每個人的體能狀況,這一次罰跑不僅僅是下馬威,更像是一次剛入營時的摸底測試。教頭能夠根據這一次罰跑判斷出新兵中的強者和弱者,把握整體狀況。
四十圈時,已進入步履維艱的狀态,很多人已經跑不動了。時辰恰好是近午,很多人壓根都還沒吃午食,肚子餓得咕咕叫,根本就沒力氣跑步。不過孟曠很有先見之明地在來的路上啃了一點幹糧,喝了清水,此時稍有些饑餓,但還足夠支撐她的消耗。
五十圈時,校場邊緣很多人已經在走了,根本跑不動,更有甚者癱倒在地,累得動彈不得。孟曠仍然在跑,但她跑得很慢,渾身汗出如漿。她能感受到內甲被汗水打濕,濕熱之氣悶在身上散發不出,這實在不是什麽舒服的體驗。此時她仍然位于隊伍的中段,只是這個中段是指還在跑的十人隊伍中。此時的先頭領跑團已經将大多數人反套了很多圈了。
進入五十九圈時,還在堅持的人減到了七人,孟曠刻意落在了第七位,但她仍然在跑。她不停下是因為她知道停下的人後期都會經受加倍的訓練。
六十圈結束,孟曠維持在第七位結束了跑圈,回到了校場邊集合。她其實也沒有試過一口氣跑這麽長時間,她估摸着距離可能相當于跑了五十裏路了。她腰部已然全麻木了,肩背雙臂也酸疼無比,憑着意志力撐過了最難熬的點之後,她就感覺自己的雙腿像是并不屬于自己一般,飄飄然地在往前交替奔跑。她趁着大多數人還在場中跑圈的時間間隙,開始拉伸身軀,她知道過度運動之後拉拉筋能更舒服一點。她強韌的身軀可以輕松地做出各種高難度的拉伸動作,而她身邊一個高大強壯、皮膚黝黑、五官英武端正的士兵瞧見她拉身體,也跟着一起拉筋。孟曠注意到了他,他跑在她前面,第五位。這人見孟曠望了他一眼,于是自來熟地湊過來套近乎,問道:
“兄弟,你是打小習武罷,很強。”
孟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沒說話。
那士兵瞧她态度有些冷淡,一時之間有些讪然。不過随即就又問道:
“你為啥一直蒙着面,多熱啊。”
孟曠點了點自己的下颚,做了個骨骼脫節的示意手勢,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搖了搖手。那士兵一開始不大理解,孟曠在腳底的沙地上輔助着寫了幾個詞,那士兵終于理解了她的意思。
“呀,這可真是可惜。但你很強啊,比大多數人都強。我叫汪永安,永久的永,平安的安。我家世代習武從軍,我爹是錦衣衛裏的千戶。你叫什麽名字?”那人問道。
孟曠在地上寫道:孟曠。随即飛快地用腳底将字抹去。汪永安剛要與她繼續說話,她卻立刻站起身來,立定站好,也不再理會汪永安了。汪永安一瞧,遠處教頭正朝他們這裏走來。他看了孟曠一眼,暗道一句莫非這個孟曠也是個懂規矩的,怕不是和他一樣,家裏父兄長輩都是錦衣衛,混過新兵營。他笑了笑,慶幸自己找到了同類,便也回到了他自己的位置站好。
孟曠等人結束跑圈後約莫一刻鐘,剩餘的人才陸陸續續地結束了跑圈,其實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根本就沒跑完六十圈,但教頭提前回來了。面對最先跑完的七個人,他也不多說甚麽,直接找了一個副官,要副官領着他們去吃飯,随即安頓入營房休整。而還沒跑完的人,則必須要跑滿六十圈,跑完後還沒飯吃,全部都得留下來聽訓話。
孟曠在飯堂內吃飯時,就能聽到外面教頭的吼聲斷斷續續傳來,諸如:
“你們真像一堆懶得生蛆的爛肉,我帶過的所有新兵你們是最差的一批!”
“五十裏都跑不下來,三百裏負重急行軍你們就等死吧!”
“來軍營做什麽的?不是讓你們來當大老爺的!”
“不要以為你們還是家裏的命根子,在這裏你們就只是一個兵,家世背景都是放屁,給老子挺過新兵營你他媽才算是個男人,不然都是沒卵蛋的!”
“軍人,服從命令乃是天職,你們給老子記住三條鐵律,聽令,聽令,還是聽令!老子下的所有命令都要給我回答出聲,大聲回答!”
之後便是聲嘶力竭的嘶吼,被折騰得半死的新兵們還必須要完全做到教頭回應的标準,直到聲響震天,讓他滿意為止。其間有一個刺頭兵忍不住教頭的辱罵,出言對抗,結果孟曠就聽見了鞭子抽打的聲響。彼時她恰好已經吃完飯,正出了飯堂,立在門口,便能瞧見遠處校場上一個士兵當着兩百多人的面被教頭用鞭子抽擊在地,已經被打得服裏服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還敢反抗?記住!你們之後要倒背如流的十七條軍規五十四斬第四條: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你們要反抗就要做好必死的準備。我只給一次機會,鞭子伺候你們就該慶幸了,再二便是違抗軍規,斬立決!”
新兵們噤若寒蟬,目不斜視,立在原地如僵木,紋絲不敢動彈。
“啧啧啧,不愧是黑閻羅。”身後響起了汪永安的聲音,孟曠回頭,便見汪永安望着遠處的教頭道:
“那黑臉教頭,叫做褚仲權,綽號‘黑閻羅’,新兵營裏最恐怖的存在。他可是真的心黑手狠,據說每年都有新兵折在他手裏,其中不乏一些很有家世背景的富貴子弟。但他卻仍然穩坐泰山。這家夥的親哥哥叫褚一道,在管獄所任職,最近剛升了千戶,主掌管獄所,綽號‘鬼鈎子’,是十三太保之一,惹不起的人物。”
孟曠蒙在黑巾下的雙唇微微抿起,她倒覺得這教頭如此嚴苛恐怖是件好事。父親曾和她說過,在軍中學的只是兩件事,殺人技與保命技。訓練越是嚴苛,未來戰場上就越是管用,能從百戰中存活下來的好兵,都有着一身千錘百煉出來的本領。
汪永安見她也不表态,無甚反應,一時有些自覺無趣。他此時已然察覺到身邊這個啞巴同袍是個性格有些冷淡的家夥,只是莫名其妙的,他還是覺得此人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氣質,吸引他靠近。
孟曠沒有再繼續觀摩黑閻羅是如何折磨新兵們的,轉而随着方才副官給出的指引,往她自己的營房而去。由于新兵營長期駐紮在此地,故營房都是泥瓦修建的房子,一排一排整齊排列起來,放眼望去有九排營房,就位于營地的西北角。每一排房都是八開間,每間屋內住八個士兵,不論身份背景,一律待遇如此。據說最後一排是教頭們的住處,教頭們的待遇就要好多了,兩人一間房。
孟曠的營房在南起第三排的東三間,入屋就嗅到了一股十分難聞的氣味。她知道那是七八個男子混居在一個相對狹小的密閉空間中而形成的體味,雖然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仍然沒想到竟然能如此熏人。更為令人吃驚的是屋內的床鋪全是空的,尚未有人入住,也就是說這臭味是成年累月積攢下來無法消散的,簡直可怕。
她緊蹙着眉頭跨入了屋內,望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號牌,這號牌代表着她現在的身份,上面有她的姓名,外貌特征,編號,所屬番號。她的編號是十三,循着床邊挂着的號牌她找到了自己的床鋪。實際上這屋裏的床鋪就是一溜貼牆砌起來的大炕,冬日裏底下也可燒火取暖。炕上豎有一排排的支架,垂挂下帳幕,每一個床鋪之間就用帳幕和竹簾區隔而開,形成相對狹小卻能維護隐私的空間。最裏面竟然還放置有一張案幾,一盞油燈,可供兵士書寫信件或讀書用,竟有些像是二哥和她提過的科場號房。
孟曠的床鋪就在最靠內的位置,挨着窗戶,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走後門安排的結果,但是很合她心意。不愧是皇室親軍錦衣衛的新兵營,這條件比她預期的要好,稍稍令她安慰了一點,至少她還是有空間可以維護隐私的。
在炕鋪對面,是一排八個大櫃子,可供士兵存放物品,八個櫃子的左側整齊地擺放着洗漱架,其上用以擺放木盆、布巾等洗漱用品。櫃子右側的還貼牆放着一個大木箱子,孟曠打開看了一下,那裏面是空的。
就在此時,有一個聲音在門口響起:“那裏面是用來存放甲胄和兵器的,明天我們才能領到。”
孟曠一扭頭,就看到汪永安走了進來。他搖了搖手裏的號牌,指了指與孟曠隔了一個床鋪的位置,意思是那就是他的床鋪。
孟曠有些無語,暗道這家夥可真是陰魂不散。汪永安卻沒有察覺到她此時的不悅,走進來後自顧自地放下包袱,道了句:
“你走的可真快,我本想喊你一起去領洗漱用具呢。”見孟曠站起身露出詢問的神色,他道了句:“就在飯堂邊上,有個倉庫,咱們一起去罷。”
孟曠也不願一來營中就得罪人,點了點頭,便随他一道出了營房。汪永安可真是個自來熟,而且他當真對新兵營非常了解,應當是從前來過這個地方。他給孟曠介紹了一下營地四周,最後指了指營房的東北位置,道:
“那裏是茅房和浴房,整個營地只有那裏可以上茅廁,每次都要跑好遠,真是不方便。我爹以前帶我來過這裏,我那時候還小,想尿尿差點拉褲子上,哈哈哈……”
汪永安哈哈大笑,孟曠卻面無表情,他不禁讪然地撓了撓脖子。随即又道:
“不過這營地裏的浴房你肯定沒見過,可絕了,一般人家裏可沒有這麽沐浴的。一個超大的銅缸,架在砌得高高的竈臺上,裏面灌滿水,竈臺底下加木炭燒熱。缸底鑿出幾道孔眼,用竹管閘門引流,分別導入幾口浴桶之中,一口氣就可供好幾人沐浴。據說發明這種沐浴方式的就是那位黑閻羅,他說這樣大家不進一個池子裏洗,不容易傳染疾病。”
孟曠此時卻心想,若是她想要洗澡,恐怕得等夜深人靜無人的時候再去了。唉,每每想起這個問題她就頭疼,其實她現在就已然一身臭汗,很不舒服了。
“我說孟曠,你編號多少?”汪永安突然問她。
孟曠比了個十三的手勢,汪永安笑了,道:“你居然編號十三?十三這個數字在咱們錦衣衛裏可是很特殊的,十三太保,威風極了,不瞞你說,我進錦衣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入十三太保。我就喊你十三吧,也祝你有朝一日能入十三太保。”
孟曠彎了彎唇,心道:承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