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舊事·孟曠篇】阿爺已故……
短暫的十日休沐,孟曠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但也耗費了不少精力處理了一些家中雜事。羅道長和清虛已經幫忙完成了搬家,孟家眼下的位置就在校場口,孟曠這次沒回靈濟宮的老家,直接去了校場口。剛入家門時,孟暧正在院子裏幫着羅道長曬草藥,一邊曬,一邊還在辨識草藥。三個月未見,孟暧長高了,此前那個因為家中巨大變故而傷心哭泣的女孩兒,一下似乎變得堅強了許多,小臉上滿是認真的神色,亦步亦趨地跟着羅道長。
孟曠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孟暧才終于發現了自家姐姐回來了。小姑娘見到姐姐卻差點沒能認出來,因為她的姐姐曬成了小麥膚色,周身壯實了一大圈,而且姐姐好像也長高了,身形乍一看還真以為是個男子。見她跨步進門後,孟暧才反應過來是姐姐回來了,激動地跑了過來,撲入了她的懷中。孟曠随即也摘下了面罩,露出了底下的容顏,曬成陰陽色的面龐看上去有些滑稽,孟暧的眼淚卻一下就出來了。
“姐!你終于回來了,我給你寫的信你怎麽都不回的?”小姑娘哭着道。
孟曠心中一愣,她也寫了幾封信給妹妹,妹妹都沒回。她還以為是家中搬遷,所以信送錯了地方。結果怎麽妹妹的信也沒送到她手上?這之間到底出了什麽岔子?
此事在她心中留了個印子,眼下孟曠只是好好安撫了一下妹妹。羅道長和清虛也圍了上來,噓寒問暖,詢問孟曠在新兵營中的情況。孟曠報喜不報憂,只撿了些開心的事兒說,話語裏透着輕松,可瞧着她身體的變化,還有她那粗糙了許多的雙手,大家都知道她這三個月過得有多苦。
回家的第一天孟曠是睡過去的,一直到了用晚食時才起身。她實在太累了,強撐着的那根神經一旦松懈,身體便會誠實地反應出她的勞累。第二日晨間起身後,她照例完成了晨練,用過朝食後,孟暧已經在跟着羅道長學習醫術了,孟曠便不打擾他們,自去了一趟舅舅舅娘家中看望老倆口。
老倆口瞧見她變成了這般模樣,一時間老淚縱橫,好半晌才平複下來。舅舅不出意外老話重提,希望孟曠能找機會早日離開錦衣衛,他太心疼孟曠了,不想看到她一個女孩子家在軍中受苦。最初孟曠代替二哥加入錦衣衛這件事他就很反對,他不希望孟家留存的三個孩子們為了仇恨去冒險,只希望他們能安然地把日子過下去。斯人已逝,不要再追究往事。可他心裏也明白,孟裔、孟旭死得不明不白,自己的親妹妹也發病追随他們而去,這其中的深仇大恨,又如何能輕易放下?他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在外甥和外甥女的反複勸說之下,最後同意了這個替兄從軍的瘋狂計劃。
孟曠這些日子在軍中養成了不說話的習慣,舅舅與她說話,她也不怎麽搭話。這反倒惹怒了舅舅,舅舅訓斥了她幾句,孟曠也心中不悅,反駁了舅舅幾句,最後這次會面不歡而散。不過舅娘還是為孟曠準備了一大堆的生活用度,孟曠一并用扁擔挑回了家。孟曠心裏是知道舅舅為她好的,可她不能接受舅舅那種忍氣吞聲,對親人之死完全不顧的做法,父母兄長之死在她心中是一道過不去的坎,她必須要查明幕後黑手是誰,報得大仇。
孟曠其實能隐隐感覺到自己的脾性正在發生轉變,深刻的仇恨與軍中的磨砺使得她的脾氣越來越爆裂了,對于世道不公之事,她的忍耐也越來越有限度。她已經明白了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也明白了她們姊妹倆眼下的處境有多麽的艱難。四周虎狼環伺,她以女兒身入軍,已犯了死罪,她必須盡全力保護好自己和家人,也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他人的想法,于是開始變得敏感易怒,始終提防着他人的威脅。
這種脾性的轉變,也影響到了家人。她竟然因為一件很小的事,口氣很不好地訓斥了妹妹兩句,惹得妹妹哭了出來。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忙将妹妹抱在懷中好生道歉安慰。她暗暗告誡自己不能再這般下去了,她得學會調節自己的情緒。
羅道長也看出了孟曠的變化,主動提出教孟曠道家冥想吐納法,她只需要每日勤加練習,能起到靜心降火,穩定心緒,敏銳神思的作用。與此同時孟曠還向羅道長提出了下藥絕經的想法,吓了羅道長一跳,最後他苦口婆心地勸說,才打消了孟曠的這個念頭,并開始開一些調理藥物給孟曠,控制并減弱她的葵水。
回家後的第五日,孟曠去市場采買家中所需的食物,順便想找鐵匠鋪打造一套飛刀刀具,在錦衣衛中習得的基礎暗器投擲法不能荒廢了,她得繼續着手開始練習,但她需要趁手的兵器。半路上,她遇見了一個路邊來回跑腿送包裹收信的信客。她想起了妹妹寫信給自己卻沒送到的事兒,忙拉住了那信客,比劃着手勢詢問原委。那信客猜測了半天,終于理解了孟曠的意思,随即他面露難色,道:
“這位小爺,您是不知道,您住的校場口那一帶的信客都歸一個叫做九指王的地頭蛇管,您要送信,得多給差旅費,價錢是咱們這裏的三倍。咱們都不是他地頭上的人,不敢去他那兒收信。您家裏人定是沒給差旅費,那信被扣了,壓根兒就沒送出去,外頭的信也送不進來。”
孟曠不禁眉頭緊蹙,這個九指王似乎是個很大的麻煩,若是家中信件總是被他從中扣留,那她和妹妹該如何聯系?還有二哥,他還要從外地寄信歸來,若是送不到信,她們和二哥就要完全斷絕聯系了,這可是個大問題。
看來她必須盡快去尋這個九指王,解決這個問題了。
但是這件事比孟曠想象得還要複雜,她人都走到九指王老巢所在的校場邊上了,卻最終還是沒能進去。她很明白以她現在的錦衣衛士兵的身份,完全不足以震懾到九指王,甚至連與他談判的資格都沒有。羅道長近些日子為了能在校場口一帶開醫館藥鋪,已經給九指王送過一次保護費了,此前這套房子屬于趙家時,趙家人也沒少給錢。九指王能在這個地界存活這麽久,始終扮演着地頭蛇的角色,就代表着他确實有些本事,自己萬不可有點身手就輕敵。自己是要在這片地界長住下去的,這件事不能用暴力威脅的方式解決,必須得往長遠考慮。
孟曠最終折返回了家,一路上思索了許久,她最終決定采取另辟蹊徑的辦法。既然沒辦法委托校場口附近的信客,那她就尋個不是信客的人當信客。她還得想辦法看護住自己家,最好能在附近安插眼線,一直關注家中的狀況才好。
她回家後與羅道長和清虛商議了一下,送信的事,暫時只能麻煩趙氏糧行的夥計們多跑跑了,至于看護家中的事兒,最終選定了家邊上一家萬記茶肆作為眼線的安插點。為了能盡快處理好這件事,他們第二日就上門去了萬記茶肆打招呼。憑着羅道長和清虛的游說,以及孟曠錦衣衛的身份,還有他們的慷慨解囊,萬記茶肆初步同意給孟家行方便。只是萬記茶肆也只是幫忙看顧,并非專業的監視人員,如若當真有什麽情況,孟曠還需安排更加專業的眼線過來。
在家中的第八日,錦衣衛派來了報信人,送給孟曠分派部隊的令牌和制服,通知孟曠于後日晨間至衛所報道。
姐姐又要離家了,孟暧舍不得姐姐,一整日的都纏着孟曠。休沐最後兩日,孟曠連家門都不敢邁出去,就怕妹妹找不到自己要傷心地哭泣。這丫頭雖然三個月來堅強了許多,可畢竟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而已。三個月前孟曠離家去新兵營的場面還歷歷在目,那恐怕真的給小姑娘造成了心靈上永久的傷害,三個月也尚未抹平。
孟曠幾乎要忘了,她自己也不過只是個尚不滿十六歲的女孩兒。可她的內心已然太過滄桑,完全失去了同齡女孩身上的天真爛漫。
休沐最後一日晚間,孟曠抱着妹妹睡覺。孟暧還是哭了,哭得小臉都花了。哭完了也不睡,瞪着眼睛望着姐姐,仿佛一眨眼姐姐就會消失一般。孟曠好幾次勸她睡,她就是不閉眼。
“姐姐……你會殺人嗎?”孟暧突然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讓孟曠一時之間愣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怎麽突然問這種問題?”
小姑娘嗫嚅着,道:“我聽清虛師兄說,師父當年在戰場上當過軍醫,就是二十多年前倭寇橫行的年代。清虛說,當兵上戰場都是要殺人的,而我們做大夫的,則是為了救人。爹從前也是浙兵,後來還做了這麽多年的錦衣衛,爹一定是殺過人的。”
“傻孩子,想這麽多做什麽。”孟曠嘆息地撫摸她的後腦勺。
“我們家會不會是造了太多的殺孽,才會……”
“噓,不許你這麽想。爹就算殺過人又如何?殺人是為了自救,因為不殺人就會被人殺。爹是什麽樣的人,難道咱們做孩兒的還不清楚嗎?爹如果是個濫殺無辜的壞人,他又怎麽會去救穗兒。”孟曠打斷了妹妹的說法,她不喜歡這種宿命報複的論調。
小姑娘不說話了,她心知自己說錯了話,惹姐姐生氣了。但她心中還是暗暗下決心,她一定要學好醫術,多多救人,為姐姐積福,洗淨殺孽。
“姐,你會想小穗姐姐嗎?”小姑娘又問。
孟曠半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那個美貌女孩兒的容顏,再一次于眼前浮現,一颦一笑,久久難以忘卻。她怎麽會不想,只是因為親人離去的悲痛與軍營訓練的疲勞,她最近很長一段時間已經沒有想她的餘地了。如今突然被妹妹提起,她才發覺原來記憶中的那個女孩樣貌仍然是那樣的清晰,仿佛觸手可及。可随之而來的複雜情緒卻折磨着她,讓她寧願摒棄腦海中對她的回憶,不願再去想。
她心知這個女孩是間接害死她父兄的原因所在,她想往她身上轉移仇恨,可卻又對她心存憂慮與同情,擔心她如今的處境,渴望尋找到她的下落,想恨卻始終恨不起來。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無力極了。
見姐姐不回答,孟暧又道:“小穗姐姐會不會也已經遭遇不測了呢?”
“不,她定然是被誰抓走了,她還活着。”孟曠篤定地說道。
孟暧奇怪地望着姐姐,她不知道為何姐姐會這麽肯定,但她隐約明白那是姐姐願意去相信的事實,她沒有再問。
“她是知曉咱們父兄去世之謎的關鍵人物,她一定還活着,我遲早會找到她。”孟曠低聲呢喃道。
“姐,她害了我們家。”孟暧垂眸,語調說不上是憤恨還是悲哀。
“睡罷,閉上眼。你放心暧兒,姐姐一定會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