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舊事·孟曠篇】阿爺已故……
孟曠再度離家前的最後一件事是叮囑家裏人更改對她的稱呼,尤其是妹妹孟暧,她總不習慣喊她做“哥哥”,一口一個“姐姐”,實在太容易暴露她的身份。雖然至今孟暧還不曾在家外的場合如此稱呼過孟曠。而羅道長已經主動将對孟曠的稱呼改為“曠哥兒”,清虛也跟着他一般稱呼孟曠。孟曠自己都有些不大習慣,雖然她已經在新兵營适應了很長一段時間自己的新名字了,起初別人這般喊她當真是會反應遲滞,适應了七八日才算習慣。
錦衣衛皇城戍衛巡邏所的大營就在皇城根,位于西華門外,西上北門側,靠着內府諸庫。這是個标準千戶所,所內有普通校尉兵士一千人滿員,小旗、總旗、百戶軍官共一百二十人無缺。小旗從七品,管理十個普通的校尉兵士;總旗正七品,管理五個小旗共計五十五人;百戶正六品,管理兩個總旗共計一百一十二人,百戶還有副職稱為“試百戶”,從六品;千戶正五品,副千戶從五品,管理十個百戶共計一千一百二十人。
這也是京軍才能有如此完整的衛所編制,實際上早在土木堡之變後,基于屯田制而配套設置的衛所制就在逐漸的崩潰,及至前朝嘉靖末年,土地兼并已達極致,流兵逃兵使軍中産生大量缺員。伴随着連年的對外戰争,邊軍和野戰部隊中募兵制已然成為了主流的編制。與衛所制不同的是,募兵制組成的營兵部隊,其內的軍職稱號截然不同。什長、隊長、哨官、守備、都司、游擊、參将、副總兵、總兵,分別對應衛所制中的小旗、總旗、試百戶、百戶、副千戶、千戶、衛指揮、副指揮使、指揮使。總兵,副總兵等下轄兵員無定制,有的幾萬軍隊,有的十幾萬,主要看軍隊財政和作戰需要來決定該軍隊兵員的多少。
孟曠所屬部隊番號為右所一營左旗第三小旗,她的小旗長官姓杜,總旗長官姓張,百戶營長官姓隋,巡邏所千戶姓葉,這就是她對自己分派的部隊的全部了解。營兵每月都有一次例假,按照順序排假期,孟曠每個月都有一次機會回家看看,但也就只有兩日的休息時間,很快就要歸隊。
軍營中的模樣都差不多,入住的軍舍稍好些,是六人住一間,三人一排炕相對而眠,如新兵營一般用帳幕和竹簾隔開,更加寬敞,可以放置更多的個人物品。軍中的茅廁與浴房依然集中在營內的東北角,但看上去比新兵營要好多了。每日的訓練也沒有太多的區別,但有個別營兵是要參加特殊訓練的,這些營兵都是上級的重點關注對象,未來是肯定會提拔為軍官的。孟曠就屬于其中之一。除此之外,就是每日都要出任務,去皇城附近巡邏。每一支隊伍巡邏的時間和線路都是不固定的,經常輪換。平均每次巡邏,都要耗費掉兩個時辰的時間。
加入巡邏隊的好處就是時常能在京城中走動,雖然離不開皇城範圍,但好歹能看到城中的民生百态。看着百姓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過着平靜的生活,她內心似乎也能得到安寧,對于調節心緒能起到很好的作用。
孟曠每日除卻要完成基礎訓練和巡邏任務之外,她還需進行特殊項目的訓練。主要是她在新兵營中就已選修的暗器項目,以及野外偵查勘探的特訓項目。暗器項目每日都會安排一個時辰的特訓,孟曠自己還會加練。野外偵查勘探訓練每旬都有一次,每次會集中出去訓練三天,孟曠等人需要負重急行軍出城,至京郊野外進行實戰訓練。
組織幾十人的精英士兵進行特訓,這已是錦衣衛軍費能夠負擔得起的最大訓練程度了,大多數錦衣衛士兵得不到這樣系統密集的訓練,只是在軍中混日子。兩個月前,特訓也只是個名目,還是因為駱思恭升任副指揮使,整頓軍風,以強硬手腕推行了特訓,才算是實至名歸。孟曠好運氣地趕上了好時節,否則她在軍中也習練不到太多的本領。
孟曠每日都在一成不變的訓練和巡邏之中度過,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迎來自己的第一次任務,但她心中其實是暗自期盼的,因為出特殊任務就意味着她終于能夠開始逐漸接觸到錦衣衛的核心人物。這段時間,她難得的能夠有餘力整理思緒,平複心境。羅道長教給她的吐納冥想法,她一日不落地練習,也逐漸能看到效果。那種從骨子裏散發而出的暴戾情緒,逐漸被壓制下去,她整個人寧靜了許多。她與同袍們的關系也都不錯,孟曠所屬的小旗的杜旗長熟知軍中流行的戰術手語,教會了孟曠,這種手語能夠進行相當程度的交流對話,只要是入軍三四年,受過實戰訓練的老兵都懂,于是孟曠在軍中交流障礙小了很多。
萬歷十一年六月至萬歷十二年六月,在巡邏所待了整整一年的時光,孟曠最終并沒有遇到任何特殊任務。期間她三不五時地歸家,終于緩緩建立起了一個屬于她自己的情報網絡,使得家中能夠通信無礙。這段時間家中陸續收到了二哥的幾封來信,他人已抵達南京,信中所書內容平淡,寥寥幾句,甚少提及更多隐私。許是考慮到消息外洩的可能性,他也完全不提這一年之內,他調查父兄之死是否有新的進展。而靈濟堂終于低調開張,羅道長和清虛應付了幾次地頭蛇的糾纏,也總算在校場口立住了腳跟。
就在孟曠有些焦急于複仇計劃毫無進展的時候,京中出了一件涉及錦衣衛的大事,錦衣衛內部進行了一番調動,孟曠等候已久的接近權力中樞的機會也終于來臨。
正德一朝以來,開行內操,聚宦官三千人于內廷操演,亦有錦衣衛大漢将軍等參與其中,明為演武實則游樂,更有仗勢跋扈者衆多。是年端午,聖上便舉行了一次盛大的內操。五月初九日,刑部廣西司主事董基冒死抗疏,說:內廷清嚴地,無故聚三千之衆,輕以兇器嘗試,臣實為聖上的安危擔憂。聖上以為有此三千人就可以有恃無恐嗎?殊不知此輩皆無當實用。他們安居美食,筋骨無力,一旦執戈衣甲,寒暑演練,沒有不怨的。聚三千蓄怨之人于內廷,沒有比此更為危險的。且自內操以來,賞賜已超過二萬兩。長此下去,財力豈能不竭。以有用之財,浪費于無用之地,實在是太可惜了。
董基以一片忠君赤誠之心,得到的竟然是被貶職逐出都門。皇帝以其“不系言官,逞臆渎擾”之罪,貶為萬全都司都事。端午過後一個多月,六月二十八日又有南京福建道試禦史譚希思上疏請停內操,聖上大怒,鬧得很不愉快。這件事帶來了後續的影響,就是內操确實暫停了下來,而錦衣衛遭到了牽累。東廠中官張鯨、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與副指揮使駱思恭被召見,随後錦衣衛內部便改換了一大批的親軍校尉與大漢将軍。看來皇帝雖看似叱責董基逞臆渎擾,卻實則将“蓄怨之人于內廷,沒有比此更為危險的。”這句話聽了進去,要求錦衣衛加強宮中的保護。
駱思恭可沒有忘記孟曠這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兵王,下放孟曠在巡邏所一年,時間已經夠長了,他當即借此機會,一紙調令将孟曠調入了北鎮撫司之中。調動非常突然,以至于孟曠都來不及與身邊巡邏所的同袍們告別,前兩日同袍送她的那幾本春宮冊她也來不及還,迫不得已帶回了家,被她藏在了卧室床榻邊的地磚之下,也着實令人哭笑不得。
孟曠的軍銜未變,仍然是一名普通的校尉兵士。但剛入北鎮撫司,翌日,第一次真正的特殊任務就來了。而且這次特殊任務乃是一次暗殺任務,完全不給孟曠任何的心理準備,就要派她前往江西,刺殺一個名叫岳庭茂的人,取其首級歸來。這是一次投名狀任務,孟曠必須對組織表現出她的忠誠與堪用,完美地完成任務。執行任務的只有她一個人,全看她自己的本事。
孟曠接到了此人相關的一些情報線索,他目前位于江西撫州府臨川縣東,是該地最大的地主,所屬宅院一查便知。此人現年三十三歲,有妻妾十二人,子女共計三十餘人,家中還養着不少打手,全副武裝橫行鄉裏。暗殺任務布置得很簡單,就是帶回他本人的首級。至于他的妻妾子女,任務中并未提及。
關于為什麽要殺這個人,上級沒有給她任何的解釋,孟曠也不需要知道。
接到任務之後,孟曠立即就出發了,換上便服,帶上裝備。她星夜兼程,快馬離京趕往江西。這一趟出遠門,她甚至沒有與家裏人提半個字。從京城趕到江西臨川,她只耗費了十七日的時間,等她抵達臨川時,一打聽,卻聽聞那縣東大財主岳家人前兩日收拾了包袱,連夜跑了,眼下那大宅人去樓空,還有不少金銀重物帶不走的,被幾夥蟊賊撬了門,偷了個精光。
她暗道不好,難道是消息洩漏了?此次投名狀任務對她來說至關重要,她決計不可失敗。于是立刻開始追索蹤跡,一路查找,總算讓她于臨川南面的佛嶺一帶追上了岳家逃跑的車隊。
車隊行得慢,又穿行于山嶺之間,道路難行。孟曠棄了馬,從山路東側林坡之上飛速潛行,很快超越到了馬車隊伍的前端。她尋了一塊大青石作為掩護,從包袱中取出了二哥為她打造的阿修羅面具,用衣袖擦了擦,鄭重地戴在了面上。随即從腰間專為雙首螣刀打造的刀鞘之中将螣刀取出。握住刀柄,她觀望了一下泛着寒光的刀刃,心中原本的緊張似乎一瞬就消退了,殺意逐漸凝聚。
她再次思索了一下自己的計劃,她不想濫殺,任務讓她取岳庭茂的首級,那她就盡量只殺他一個人。只是看那下方的馬車隊伍,四周不少攜着刀與弓箭的家丁打手随行,這似乎也并不很容易。她一時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是該在此時動手,還是等他們行路到下一個歇腳點時再動手。後者可以趁其不備,潛入斬殺目标,而前者則可減少節外生枝的可能性,畢竟在這荒郊野嶺動手,對方求助他人的可能性就會降到最低。
時機轉瞬即逝,馬車隊伍即将走過大青石所在的位置,她必須立即作出決斷。為了不節外生枝,她還是決定就在此地動手。她認準了岳庭茂所在的馬車,這并不困難,因為天氣炎熱,他所乘坐的馬車車簾是卷起來的,可以直接透過車窗看見車內的人。而他的樣貌,孟曠身上有錦衣衛情報網提供的肖像畫,如出一轍,絕不會認錯。
她沒有多想,一咬牙關就提刀沖了出去。
此後發生的事,哪怕是許多年後她也不大想去回憶。她記得自己從坡上沖下來的過程中,就已然被家丁打手發現。有人高喊着開始向她射擊,整個車馬隊伍亂作一團,全是驚叫聲和怒喝聲。她揮刀擋開射來的箭矢,徑直沖向岳庭茂所在的馬車。岳庭茂驚恐地想從車廂中逃出去,前面駕駛馬車的車夫卻棄馬車而逃,馬受驚失控,拉着馬車往斜刺裏沖去,爬到車轅邊的岳庭茂一下跌落了下來,摔了個七葷八素。孟曠胸中鼓起一股兇戾之氣,上前就要抓住他擊殺。卻被兩個家丁拼死擋住去路,她揮刀斬擊,出手即是殺招,那兩個家丁當即殒命于她刀下。彼時的情況轉瞬即逝,孟曠根本沒有時間去判斷自己下手輕重與否,又或者自己該不該殺這些人。砍翻了兩個家丁,她抓住岳庭茂,一刀穿刺他心肺,立時讓其殒命。後方數個家丁拼了命地沖了上來,孟曠為了自衛,從岳庭茂胸肺之間将刀拔了出來,鮮血狂飙,噴了她一頭一臉,她随即使出了訓練多年的以一敵多的螣刀旋刀法,将那些沖上來的家丁斷手割頸,血濺三尺。
外圍的家丁和打手吓破了膽,全部尖叫着四散逃命,人們用驚恐的眼神望着她,尤其是後方家眷的馬車之中,婦孺們蜷縮在一起,顫抖着不敢看外面的地獄場景。孟曠殺紅了眼,直至無人再來攻擊她,她立在十多人組成的屍山血海之中,喘息着發呆。一刻鐘前她并不知道螣刀砍擊到人身上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觸感,她曾經拿螣刀殺過獵物,她以為同樣是砍在皮肉之上,沒什麽區別。
一刻鐘後的如今,她發現是有區別的,她說不上來那是一種什麽感覺,但她似乎覺得她的魂靈自此以後再也不潔。她的手在不自主地發抖,螣刀似乎有千鈞重,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濃郁到要讓她窒息,眼前殘缺的屍首和滿地的鮮血無比刺目。父親曾經叮囑她的話突然在耳畔響起“晴兒,螣刀刀法極其兇悍,出手即是殺招,招招致命,你以後要千萬慎用,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出招……”她如今才明白父親的話究竟是意味着什麽。
她不願再看那些死不瞑目的屍首,視線瞟向馬車中的岳家婦孺。有一個窩在母親懷中的孩子一直睜着大眼睛望着她,驚恐的眼眸中透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灰寂感,她見到那孩子尿了褲子,車廂板都被染濕了。
她的頭皮在發麻,血液凝固在身軀之中似乎不會流動了,她一時之間茫然到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麽。好半晌,她才僵硬着從腰包中摸出了一把飛刀,一刀将那馬車車簾的挂鈎割斷,車簾垂下遮住了那孩子的視野。
孟曠随即低下身去,揮刀割下了目标的頭顱。
當她提着頭顱滿身是血地往回走時,她遇見了一個附近西隐寺路過的僧人,那僧人很遠地駐足,一動不動地望着她,面上的表情看不分明。她沒有理會那僧人,卻在離去時聽到那僧人對她高喊:
“阿修羅!你殺孽過重,必下阿鼻地獄,不得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