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舊事·孟子修篇】路漫漫其……

萬歷十一年三月末,孟子修抵達南京。因着趙氏糧行夥計的照看與護送,一路順遂,并未遭遇任何不測。煙花三月,江南正是草長莺飛、遍地花開的時節,過慣了北方生活的孟子修,頭一回親眼見識到詩句中的江南風土人情,着實令他心情暢快了許多。十五歲的少年郎,再如何沉穩早熟,也還是有孩童的心性。

趙氏糧行在南京有一個相當大的分號,前商後院,孟子修起初就被安排入住于商行後的住宅之內。抵達南京時是午前十分,不顧舟車勞頓,他立刻就出了門,打算去熟悉一下城中的街道。有個夥計帶着他,一路沿着街道信步而行,卻不曾想當日午後下起了綿密的小雨,孟子修沒有打傘,歸家時衣衫都被打濕了。雖然他緊趕慢趕地換了幹衣,用熱水沐浴,卻還是着了涼,第二日就發起燒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水土不服的緣故,這一病竟然病得十分嚴重,五六日下不得床,燒得渾身酸軟無力,頭暈腦脹。糧行的夥計們請了一位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老大夫來給他看病,這位老大夫是聞名遐迩的名醫,瞧了他的病,開了幾副藥,竟讓他一服就好了。大夫還說他身體是先天不足的氣虛之狀,外邪極易入侵,需要調理。他給孟子修開了幾副方子,按照時間先後标定好順序,嚴格遵從醫囑藥方拿藥煎服,大約一兩年後,能将他的身子調理到比現在好八成的地步,往後就不會這般容易染病了。孟子修實在大喜過望,沒想到昔年羅道長都醫治不了的頑疾,這位老大夫居然能有辦法調理好。一打聽,才知他是遇見了當世神醫。

這位老大夫名喚李時珍,東壁堂神醫之名如雷貫耳,孟子修也是聽過的。他當真是運氣好,老大夫正在編寫一部藥典,雲游四方,遍嘗百草,恰好近期于南京落腳。他在南京城最大的同濟堂藥鋪臨時坐診,每日看病者都絡繹不絕。夥計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他請過來。實在是因為被孟子修吓壞了,還以為他要不久于人世了。

李時珍最後叮囑孟子修,待身子調理好了,最好能經常活動經絡,有助于他強壯身體。如果他願意,就去同濟堂,老大夫得空會帶着他打一套五禽戲,行氣導引,十分有用。老大夫還說,近半年內他暫不打算離開南京。

孟子修沒有想到自己一來南京就遇見了貴人,也許是時來運轉,孟家遭受了太多的苦難,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如果他的身子能好轉,那他就能做更多的事了,自幼體弱的他深知身體才是一切的根基。

于是在南京的第一年,他将自己絕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調養身體之上,專心遵從李時珍的指導進行藥物調理、食補和鍛煉,一年之後,身體确實大為好轉。他在寫給京中家裏的信有提到自己的身體好了很多,但他估計妹妹們如果不親眼見到他當下的狀态,是不會相信信中所言的,權當是他出門在外報平安。

當然,血海深仇他不可能忘卻,調養身體的同時,他也切實地展開了調查。在離京之前,他已經對父兄之死做過簡單的調查,前前後後存在三個有疑點的人,他都一一記了下來。首先是唯一知曉父親将李穗兒從诏獄中劫出的人——管獄所的副千戶褚一道。其次是懸梁自盡的黎老三黎許鳴,有必要調查他本人和他接觸過的所有人。最後則是李穗兒,這個姑娘也是有嫌疑的。

管獄所的褚一道他眼下查不了,這件事他已經和阿晴商量過了,交給阿晴來查。而穗兒身份實在太過神秘,他一時之間也無法尋找到切入點去查她,只能暫時擱置。黎老三以及與其接觸過的人,是他目前最主要的調查方向。

離京前,他已經從黎老三家中附近的信客,還有鄰居,包括黎老三的幾個關系非常好的酒友口中掌握了一定的情報。

據信客說,黎老三從萬歷十年時就開始與南京的某個人書信往來,二人交流十分密切,信客說他幾乎每月都要将南京來信送與黎老三,但信封之外并無落款,他也不知道寫信人是誰。兩人傳遞的信都很厚,包得也很嚴實,裏面似乎寫了很多內容,神神秘秘的感覺。由于是私人信件,黎老三從不走官方的傳訊途徑,就讓民間的信客送,那段時間信客能從他手中撈到不少好處費。

鄰居則告訴孟子修,黎老三往日裏都是一身錦衣衛制服,管獄所和家裏兩頭跑,生活很規律。但自從萬歷十年開始,他時常不去管獄所,反倒便裝出門,不知去哪兒,有時還會出遠門,好些日子才會回來。

這一點也從黎老三的酒友口中得到了證實,黎老三确實時常便裝出門,有個酒友提到,有一回他在京中潞王府外瞧見了黎老三,一身便服,坐在王府外的小攤邊上,似乎在監視着什麽。另一個酒友則說,某回他和黎老三飲酒,黎老三與他提及不日要出一趟遠門,在他的一再追問下,他才告訴酒友,說是要去一趟湖廣衡州,之後他确實出去了很久才歸來。

這幾條線索,暫時只有孟子修知曉,他也沒有告訴妹妹孟晴。主要是他害怕孟晴在京中胡亂去查,惹出事端,畢竟她眼下處在身不由己的境地之中,自己不在她身邊,沒有人看着她勸着她,就怕她一頭腦熱把事情辦壞了。他還是希望自己先把事實都查清楚,再轉告給妹妹們。

根據這幾條線索,孟子修基本上能得出這樣的推測:黎老三與南京的某個人通過某種渠道取得了聯系,他或許受到了委托,委托人很有可能就是南京這位與他聯系的人。而他的調查內容顯然是當今聖上的親弟弟——潞王。這一點,可以從他監視潞王府和去湖廣衡州兩點得到證明,因為湖廣衡州是潞王的封地,萬歷十年,恰恰是潞王尚未前往封地之前,彼時衡州正在修建潞王府。

他離京,首站就選在南京,并不僅僅是因為趙氏糧行在南京有一定的産業,可以照看于他,也是因為這一條直指南京的線索成為了他調查父兄之死的切入點。

孟子修抵達南京約一個月後,身體調養得差不多,也逐漸适應了江南的氣候,便開始着手循着這條線索展開了調查。因為調查範圍實在太廣了,他必須尋找合适的着眼點。首先鎖定的就是南京官場之上的官員,尤其是萬歷十年時在南京任官的官員,要獲得名單并不算很容易,但于他來說也不是難事。據消息靈通的趙氏糧行夥計說,南京這邊有個很有名的國子監博士,名叫臧懋循,對官場的事兒門清,尤其好清談國事。自萬歷十年到任以來,最喜歡出沒于皮市街的廣陵茶肆,聚集一群學子、文人,閑聊官場事,這個夥計偶爾沒事也會去聽聽,跟說書似的,很有意思。

孟子修最想找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于是去了皮市街的廣陵茶肆,與這位南京國子監博士臧懋循套近乎,取得了他的信任。從他的口中,逐漸摸清了南京官場之上所有部門的一些大大小小的官員,以及一些發生于萬歷十年的官場秘事。

這其中有關于潞王的大事,就只有一件,那就是發生于萬歷十年年末的南京戶部侍郎白先石案。據說是白先石打算彈劾潞王婚禮靡費,于民間橫行霸道、作奸犯科等等多項罪名,結果卻被東廠率先發難,羅織出莫須有的貪墨罪名,全家被捕下獄,他本人被拷打致死,妻子兒女被發配為奴,後來妻子、兒子也于獄中病故,還剩下一個女兒,眼下在哪兒也不大清楚。

線索似乎就這樣斷了,因為臧懋循也不清楚個中內幕,他只說這案子玄乎得緊,東廠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而對白先石的懲罰也太狠了,一定有貓膩。孟子修不甘心,他決意尋找到白先石尚存于世的女兒。據說,這姑娘小字玉吟,年紀不大,可能剛及笄。這個年紀的女子,若是落入了奴籍,想也不想,定然是入了風月場,很有可能是充了教坊司樂籍,成了官妓。

孟子修查到這條線索時,已經耗費了大半年的時光,彼時已經到了萬歷十二年的年初。他給家中寄信時,本想要将目前查到的線索記述下來告訴給妹妹知曉。但因送信入京的趙氏糧行夥計帶回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說是孟家搬家至校場口一帶,那裏的信件流通不暢,瞧見有信客亦或風塵仆仆的旅客模樣的人,總有些地痞流氓會上前盤問,敲詐勒索,信件包裹還有可能會被搶奪沒收。孟子修顧忌之下,最終沒敢将這些線索寫下,只寫一些無關緊要的內容,以報平安為主。

萬歷十二年三月至五月,孟子修在調查父兄之死的同時,也開始為他自己的未來未雨綢缪。他不能總是依靠舅舅接濟,也不能一直在南京的趙氏糧行叨擾。眼下他身體已經大為好轉,李時珍大夫也說他無大礙,離開南京雲游去了。他也得考慮在南京獨立起來,尋一份職業為好。只是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就只能做教書匠了。尋尋覓覓兩個月,他總算在南京城中某得了一份差事,在一位鄉紳家中做教書先生,給鄉紳七歲與五歲的兒子教授蒙學。只是這鄉紳實在有些摳門,給的月錢微薄,勉強可以糊口度日。孟子修每月要耗費不少錢,這些月錢實在不夠用的,因而他還得每日寫字作畫,販賣字畫貼補用度。

他吃穿節省,其實對銀錢沒有多大的需求,但因着他必須要查清楚白先石的女兒白玉吟的下落,故每每出入風月場所,實在是拉高了他的花銷。這事兒還瞞不住趙氏糧行的夥計,他解釋過是為了調查白玉吟下落,夥計們倒也不多說什麽,只是眼中總有些不信。孟子修很是無奈,他也到年紀了,知道風月場所對男人意味着什麽,但他去那裏時當真是沒有那樣的心思的,也不知道有多少能信他。

十裏秦淮盡歡場,人海茫茫,亂花漸欲迷人眼。從三月起,孟子修這一查就是三個月還多,一直到萬歷十二年的七月初,他才終于在秦淮河畔舊院鈔庫街中段的一處名喚媚香樓的妓院中尋到了白玉吟的下落。彼時的白玉吟未滿十七歲,才剛剛出臺,正在搏名聲,據說再有大半個月,就要挂售入幕之賓的開/苞夜。

孟子修感到不妙,怎得撞在這個節骨眼上。好好一個良家姑娘不幸堕落于此,若是當真被嫖客欺負了去,他怎麽能坐視不理?若他坐視不理,他又怎好意思去問白玉吟打聽消息?但……他眼下囊中羞澀,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麽幫白玉吟。

無奈之下,他只能先去探探行情。破費出了一大筆入場費,他總算尋到了一個機會入媚香樓,打算先看一場白玉吟的表演、尋機會接近白玉吟再說。

他不曾想到,那一夜他步入媚香樓這個選擇,竟讓他從此落入了一個難以掙紮而出的溫柔鄉。但他不後悔,此生都不會後悔與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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