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舊事·孟子修篇】路漫漫……

孟子修自發蒙識字以來,未嘗有一日辍而不讀。手不釋卷,已成他刻入骨髓的習慣。八歲學史,他最先通曉的就是三國史,最愛的人物,莫過于荀彧荀令君。十歲那年,他将荀彧立為自己的人生榜樣,希望成為令君那樣的人。

立朝廷,為匡弼,為舉人,為建計,為密謀。夫其為德也,則主忠履信,孝友溫惠,高亮以固其中,柔嘉以宣其外,廉慎以為己任,仁恕以察人物,踐行則無轍跡,出言則無辭費,納規無敬辱之心,機情有密靜之性。

此為才德兼備、智計無雙之真君子,實乃令人神往。

然而他自出生以來,就備受病痛折磨,時時品嘗有心無力之感。十二歲那年,啓蒙先生梁季語的離去也給了他很大的打擊。因梁先生離別雲游前,贈他一句話:“為今之朝局,不得救亡之靈藥,回天乏術。鲲鵬于此世,亦難展翅。”

梁先生如此打擊他的志向,起初孟子修是不理解的。在他眼中,朝局哪有先生所說的這般不堪。但他此後琢磨了很久,漸漸明白梁先生所言之意,是為盡早打消他不切實際的大志向,避免往後他遭遇更大的挫折,一蹶不振。

梁先生乃是國子監教谕,但仕途受阻,已絕意于官場。他深受李卓吾之影響,認為朝局之腐敗實難改弦更張。尤為痛恨于将程朱理學奉為圭臬的道學家,還有朝中不計其數的貪官污吏。認為他們“名為山人,而心同商賈,口談道德,而志在穿窬(yu二聲,意為鑿穿牆壁,引申指代竊賊)”,虛僞至極。

但是,他又不及李卓吾那般激進,實際心中對孔孟之道仍然留有信仰。他贊同李卓吾否認儒家的正統地位,否定孔孟學說是“道冠古今”的“萬世至論”,認為不能将其當做教條而随便套用。但李卓吾将《六經》、《論語》、《孟子》評價為“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薮”,卻又太過,他對此有所保留。

在他的心目中,認為孔孟乃是正身明智之法,可立身但不可入世,否則極易化為僞道學,敗壞朝局。他教孟子修孔孟之學,讓他掌握科舉考法,是因為他很現實,明白這個王朝大多數的讀書人讀書都是為了能入朝為官,輝耀門第。別人請他來教書,也是為了能讓家中子弟出人頭地。他不能折了主家人的根,帶壞了人家家中子弟的思想。故該怎麽教,他還是怎麽教,子弟随着他讀書,科考不會耽擱。他水平很高,再遇上有天賦的子弟,門下也能出優秀的學生。

孟子修就是這樣一個天賦極高的學生,以至于梁季語惜才到不願他未來入官場,受到污泥沾染。他寧願盡早打擊孟子修的志向,讓他看清現實,如此尚且能保留他一顆赤子之心。但他又希望看到他持身端正,入朝局已改現狀風氣。他內心是十分矛盾的,以至于在教授孟子修六年之後,終于選擇了離去,孟子修未來的路要交給他自己去走,是秉持正道還是堕入邪道,都看他自己的修行。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該教他的、能教他的都教了,是好是歹,此後都與他梁季語無關了。

孟子修此前已過縣試與府試,随後自讀三年,十五歲時過童試最後一關院試,成為廪生。廪生是生員(即俗稱的秀才)之中拿朝廷食祿的優秀之輩,三個等第中的第一等。成了生員便是已有功名在身,入士大夫階層,有免除差徭,見知縣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權。

原本大好的前途,卻因家中變故而徹底斷送。父兄突然暴斃,母親大受打擊随即發病離世,一日之間他沒了父母兄長。然而他卻根本沒有時間悲傷,因為眼下的他已然成了家中的主心骨。兩個妹妹如今都是六神無主,他作為哥哥,必須要挑起家中重擔,為她們撐起一片天。

可恨!他身子骨太弱,家中變故後他完全不敢生病,可身體卻又由不得他,他又病倒了。連日高燒,混混沌沌之中,只記得三妹阿晴一直在照顧自己。在他心目中,阿晴一直非常堅強,但父母兄長過世後,她的表現卻讓孟子修感到不妙。她幾乎沒有怎麽流過淚,但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種尚未從巨大打擊之中反應過來的懵怔感,她好像還尚未能接受現實,父母兄長的離世,還沒能真正作為一個沉重的事實徹底沉入她心中。

燒了兩天兩夜,他身子總算好轉,睡得多了,夜裏睡不着,他幹脆披衣而起,坐在案前一點一點思索他們兄妹三人的未來。父兄死得不明不白,他們是不是就這樣咽下這口氣了?這個問題他幾乎沒有多少猶豫就得出了答案,他們家的人都是一根筋,人活一世求的就是一個較真,家中遭逢這麽大的變故,孟家人是決計不可能讓這件事就這麽過去的,無論如何,他都要查明父兄之死的原因。

既然要查,那麽到底該怎麽查才是他們面臨的最主要的問題。眼下父母兄長去世,他處在守孝喪期,三年之內無法參與科考。這三年他定然是不可能荒廢掉的,父兄之死的證據轉瞬即逝,他必須立刻展開調查。委托他人,他也不放心,父兄都是錦衣衛,他們的死是否與錦衣衛內部有關,尚且無法肯定,從前父親在錦衣衛內部的老相識他都不能信任。這件事最穩妥的辦法,就是他們兄妹來查。

眼下還面臨着一個問題,就是家中的軍籍空缺了出來,作為軍戶,家中男丁必須要出一人襲軍籍,無男丁也得尋找其他的補替。自己身子如此羸弱,入了軍營基本就是等死,那些高強度的訓練他一個也撐不下來,軍中軍醫極其稀少,也沒有人能看他的病。他每日還要服大量的藥,必須要人照看,這些在軍中都無法實現。似他這種體弱之人,其實本該在一開始就被淘汰掉的。可他眼下到哪裏去尋願意替他們家軍籍的人?

令他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的是,襲軍籍的事,是阿晴主動向他提出來的。這天白日,見他身子好轉,前來照顧他洗漱的阿晴主動說了。說實在的這個提議孟子修不是沒有考慮過,但最開始就被他否決了,因為他實在太過抗拒讓妹妹女扮男裝進入軍營去。這或許是一個相對來說比較好的辦法,可要犧牲的卻是阿晴此後的人生。她失去了一個正常女子的生活,從此必須轉換性別,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這實在太痛苦了。

“哥,船到橋頭自然直,軍營生活也不是一輩子,我總要退伍的。眼下咱們得解燃眉之急,何況,入了錦衣衛,我也許能更方便地接觸到錦衣衛上層,去查清楚父兄之死。”

阿晴與他說這話時,神色平實而堅毅,這顯然已是她長久考慮過後做出的決定,她已然下定了決心。孟子修沉默了很久,最終決定接受妹妹的提議,确實這是目前最為可行的方案,未來可期。但所有的細節,他都要替妹妹考慮好,一步都不能出差錯,他必須保護好妹妹,絕不能讓她的身份暴露。

他連夜對整個計劃做了極其詳細的部署,努力考慮到每一個細節,包括如何才能讓妹妹女扮男裝不露任何破綻,如何騙過最開始的體檢,進入軍營之後妹妹應當朝着什麽目标努力,有哪些事項需要在軍中倍加小心。他考慮了一整夜,将這些全部羅列在了紙上。

第二日他與妹妹詳細讨論了一個時辰,完善了更多的細節,同時開始着手給妹妹設計女扮男裝的裝備。因為不能發聲,他們編造了不能發聲的理由,這個理由還是個雙環扣,解了外面一環還有裏面一環,如此起到雙重的欺騙,可以讓某些多疑之人信以為真。除卻發聲的問題,妹妹的面容也是疑點,畢竟是女子,面龐與男性存在本質的區別,尤其是胡須的問題,所以她的下半張面孔必須要遮住,要一直遮蓋到喉結的位置。短時間摘下可能問題不大,但絕不能朝夕相處地讓人觀看,不然誰都會起疑。孟子修希望能設計出一個面具,能起到駭敵的作用,就像蘭陵王面具一般。因為他的妹妹面貌實在太過俊美,缺乏震懾力。最後便是體型問題,他還得設計出一個內甲,可以起到支撐輪廓并遮蓋身體曲線的作用,當然防禦的作用也要有,保護好妹妹不受傷害。

他冥思苦想許久,畫出了圖稿,然後帶着圖稿出去了一整天。他尋了父親相熟的鐵匠鋪,讓鐵匠鋪打造這樣一個面具,又找了裁縫去做內甲。

忙忙碌碌,尋找材料、反複修改,從正月裏到三月初,面具與內甲終于制作了出來,完全契合妹妹的身軀,讓她穿上身後的負擔感降到最低。而期間,他跑了無數次舅舅家,費盡唇舌,終于說服了舅舅和舅娘同意這個計劃,其間表兄趙子央也幫了不少忙。他還抽空,攜着禮物拜訪了父親昔年在錦衣衛之中的老友劉教頭,他故意穿上內甲,蒙了面扮作不能說話的模樣,請求劉教頭開後門讓他加入錦衣衛。最後好心的劉教頭同情他們家的遭遇,應承了下來。

三月十七日登記參軍的那日,孟子修假模假樣地走了個過場,名字是填上了新兵花名冊,但體檢并沒有查驗,就直接勾了優良一檔。

但自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孟曠了,孟曠這個身份,自此以後讓給了妹妹阿晴。孟曠的功名也自動放棄,妹妹替了這個身份,就代表着孟曠這個“秀才”投筆從戎,自此以後不會再考功名。而他已經為自己想好了新的身份,取“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意,就叫孟子修。他曾聽父親提過家中好像還有一個旁支在南方,幾代單傳後斷了根,最後一代算輩分應當是自己遠房的堂叔。他就利用這個不知名又早逝的堂叔,作為自己未來的身份罷。

翌日,他就離家了。因為害怕別離時的場景,害怕看見妹妹們哭泣,他天未亮就離了家。背着包袱,戴着鬥笠,杵着手杖,一路行至朝陽門時,已是戚然淚沾襟。傳奇話本《寶劍記》中有一句話近幾十年來頗為流傳: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他此時此刻便當真是傷心欲絕,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自己的兩個妹妹。但這條路他既然已經選擇踏上,便再也沒有了回頭路,他必須咬緊牙關,勇敢又堅定地走下去。

在朝陽門,他尋到了等在此處的趙氏糧行的幾個夥計,這幾個夥計都是舅舅安排過來,送自己去南京的。他們此行原本的任務是至通惠河碼頭,押運一船北方的莜麥自運河南下南京,恰好可以捎帶上孟子修。

城門開後,他們在晨鐘聲裏出了城,一路去了通惠河碼頭上船。自出生至今十五載,孟子修頭一次離京,揮別在這個生長之地太多五味雜陳的情感與記憶。此一去歸期難定,但歸來時他必要帶回佳音。他站在船尾遠眺京城輪廓,目光幽遠凝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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