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是我殺的

李餘話說得狠,咬牙切齒那股勁兒搭配上屋裏滿身是血一灘爛泥似的男人,表達出的效果簡直叫人頭皮發麻。

聞鹫還站在門前,他側頭望向李餘,看着那個沐浴在炎熱日光中,卻猶如置身寒冬一般渾身都在輕輕顫抖的女子。

若非她手抖的停不下來,嗓音也啞得吓人,聞鹫差點就信了她所表現出的無所畏懼。

然而事實是,她在怕,即便裝得再怎麽兇,再怎麽狠都不能否認,她此刻仍舊沉溺在恐懼當中。

聞鹫和李餘并不算熟,他第一次聽說“安慶公主”這四個字,是在皇帝下旨讓李餘去和親的時候,那時他還在北境,雖一心忠君,可還是對聯姻談和一事充滿了抵觸——

用大祁的財帛米糧和一個公主,去換打仗也能打來的一時安穩,不值。

可心眼堪比蜂窩煤的周尋勸他不要反對談和,因為他的忠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手握幾十萬大軍,又被譽為大祁戰神,身負累累軍功,若他反對談和,京中那些支持談和的老狐貍說他之所以反對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北境戰火不歇,以保證風火軍的地位,那真是有十張嘴都說不清。

聞鹫當面應得好好的,轉頭就給京城去了封折子,差點沒把周尋鼻子給氣歪。

若非後來聞鹫重傷被皇帝召回京城,這事怕是還有得磨。

回京後,聞鹫知道談和一事再無轉圜的餘地,心裏多少有些窩火。

那日在屋頂上救皇長孫時,他見到琅嬛殿的高牆內站着一紅衣女子,猜到那便是要被送去和親的安慶公主,便不由地将那一抹灼眼的紅色記在了心裏。

之後東宮大火,依舊是那抹紅色,頭也不回地走進火海,又被他親自扛了出來。

到此為止,聞鹫對李餘的印象僅僅只是可憐的、寧可被燒死也不願被送去和親的公主殿下。

直到那日碰巧聽見李餘同李文謙說的話,聞鹫腦海裏關于李餘的印象才瞬間變得豐滿起來——

她原來還是一個很有脾氣的姑娘。

這個“脾氣”不是指嬌蠻任性的大小姐脾氣,而是指她性情堅毅不屈,不然也不會在知道自己的舉動容易惹來流言蜚語的情況下,依舊不為所動,堅持自己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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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聞鹫很懷疑,這樣的人,當真會因身處困境而去尋死嗎?

可她主動走向火海是真,不用和親後依舊在騎射課上做那些不要命的舉動也是真,這一度讓聞鹫弄不清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現在也是,他無法确定李餘在怕什麽。

也許是心有餘悸,也可能是頭一次殺人,無法接受自己親手奪去他人性命的事實,又或者兩樣皆有。

——但這和他有什麽關系?

聞鹫眉頭微蹙,有些奇怪自己為什麽要探究李餘懼怕的源頭。

這明明和他毫無關系,就算确定了源頭又如何,若是前者,自己不是李餘的父兄,貿然安慰只會顯得唐突。若是後者,就算他是李餘的父兄他也沒法安慰,因為他是殺敵無數的武将,早就對收割他人性命的舉動習以為常,完全無法與李餘共情。

聞鹫緩緩收回視線,決定不再管腦海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

但就在目光掠過的剎那間,他以百步穿楊都不嫌費事的目力,看到了李餘手腕上的疤。

李餘的武袍本就是窄袖的樣式,若只是騎馬,并不用佩戴護臂,因此袖口很輕易便随着李餘曲臂的動作微微往上,露出了那一道顏色明顯比周邊皮膚要深很多的疤痕。

那疤痕既刺眼又醜陋,如無意外,必是為了尋死而劃下的。

聽聞皇上發現安慶公主已經瘋掉之前,琅嬛殿還沒有桂蘭,也沒有伺候的宮女,所以她是在空空蕩蕩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宮殿裏,拿利刃劃開了自己的手腕,或許那日,她身上還穿着他曾在屋頂上見過的那一身紅衣……

聞鹫凝視着屋裏沒有半點動靜的男人,突然來了一句:“他還活着。”

李餘聽見聞鹫的話,原本只是輕顫的身軀猛地一震。

她轉頭看向聞鹫,卻只看見聞鹫邁步踏進門內的身影。

李餘沒反應過來聞鹫進去做什麽,即便反應過來了,按照她現代人的思維,也只會覺得聞鹫是進去救人的。

畢竟是一條人命,按照現代法律,弓雖女幹未遂還構不成死罪。

可讓李餘沒想到的是,屋裏傳來了兩聲吓人的悶響,聽起來就像是又沉又重的肉.體被人猛地掼到牆上,接着又摔落在地的聲音。

這下別說李餘,便是周圍的宮女太監們也跟着顫了顫。

不多時,聞鹫從裏頭出來,上身衣服齊整潔淨一如方才,下身的衣擺卻沾了血跡,看着像是……像是發現那男人還活着,進去補了一腳,且這一腳威力甚猛,直接把人踢到了牆上。

他還說:“這下死了。”

李餘臉上堆滿了錯愕,好半天才接道:“聽、聽出來了。”

若那男人當真還剩一口氣,聞鹫這一腳确實是能把人給踢死咯。

桂蘭也是滿臉的詫異,不明白聞鹫此舉為何。

聞鹫像模像樣地解釋道:“他找人給我妹妹下毒,我不揍他,難道還請他喝酒嗎?”

桂蘭頭疼。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若人還活着,至少能留着審訊,确定此事是他一人策劃,還是有幕後主使。

然事已至此,桂蘭也沒太糾結,她輕聲詢問李餘能不能站起來,需不需要傳步攆。

李餘搖了搖頭。

她現在雖然沒什麽力氣,但還是想自己慢慢走回去。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聞鹫的舉動,李餘慢慢從自己殺了人的混亂中脫離出來。

她本以為自己這樣的狀态至少得持續好長時間,甚至為此烙下陰影,一輩子無法擺脫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偏偏她的大腦就是信了聞鹫的邪,自動把滿屏循環的“我殺人了”,切換成“原來我沒殺人”。

這樣的好處就是李餘很快就從渾渾噩噩中抽離,大腦逐漸恢複正常的思考能力,并第一時間停下了腳步。

“殿下?”桂蘭小心翼翼地喚道。

李餘閉上眼,深呼吸三輪調整心情,告訴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可卻還是忍不住轉過身,丢下桂蘭以及一衆随行宮女,往剛剛過來的方向一路狂奔。

“殿下!”桂蘭沒想到,連忙追了上去。

但因李餘穿着武袍行動方便,身着裙裝的桂蘭等人愣是沒追上。

李餘是回去找聞鹫的,這次她運氣不錯,跑到半路就遇見了比她晚走的聞鹫。

聞鹫見李餘朝自己一路奔來,有些困惑地停下了腳步。

李餘跑到聞鹫面前,也停下了腳步。

她氣都沒喘勻,就問聞鹫:“你是不是、是不是在騙我?”

聞鹫面不改色地反問她:“騙你什麽?”

李餘張了張嘴,又一次發不出聲,但這次她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擠着嗓子艱難道:“在你進去之前,他已經死了。”

說出這句話後,李餘發緊的嗓子終于松開,于是接下來的話就變得順暢了許多——

“他是我殺的。”

聞鹫靜靜地看着面前的李餘,過了一會兒,他自己都沒察覺到,他嘆了一口氣:“收買宮婢,意圖對公主殿下行不軌之事,論罪當誅。”

“就算你不殺他,他也活不了。”

“所以這不是你的……不是你的鍋。”

他本想說“這不是你的錯”,可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了李餘不久前教過自己的話,便用上了。

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李餘遭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沒哭,知道自己殺了人沒哭,以為自己沒殺人時也沒哭,聽到他這句現學現賣的話,先是忍不住笑了一聲,接着眼淚就溢出了眼眶。

“謝謝……”

李餘當初教聞鹫的時候也沒想過,從旁人口中聽到一句夾雜着網絡用語的話,是件那麽有沖擊力的事情。她一只手用力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低着頭啞着嗓子跟聞鹫道了聲謝。

謝他的謊言,也謝他的安慰,更謝他在她心态崩塌的時候,用她熟悉的用語,在這個不屬于她的世界裏,給了她些許心靈上的慰藉。

身後傳來桂蘭等人趕來的聲音,李餘擦了擦眼淚,低聲對聞鹫道:“小心林之宴。”

聞鹫愣住。

李餘轉身跟桂蘭她們回去,沒走出幾步又回頭朝聞鹫道——

“我以後再多教你幾句吧,你沒事在我面前多用用,我肯定每天都祝你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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