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濤并不認為甜言蜜語就有意義,但他不能否認,來自唐安堯的甜言蜜語,還是如重磅炸彈,在心裏的層層壁壘之中炸開一個缺口。
這個缺口不大,不至于造成崩塌,但卻足夠令外部不同的空氣進入內裏。
沈濤想起唐安堯剛剛在影像中扮小醜的模樣,不知為何,他忽然有點想笑。
但除了想笑,還有點想哭。
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流淚,而是心中酸楚,眼眶潤濕。
他後來沒有再說什麽,而是安靜地戴上那個戒指,似乎除了戴戒指以外,也沒有其他事适合做。
我或許會記得這一刻,沈濤看着唐安堯想,也許有天他不記得了,可我還會記得。
只不過,有時候記得也只是為了記得而已。人生若無時不時記得一二事,也未免太寂寥。
唐安堯剛剛經歷了這麽大的醜聞風波,正是繁忙的時候。他們剛相處沒一會,阿駿就來敲門,遞上電話,小聲說:“xx報主編。”
那正是幫唐安堯鹹魚翻身的兩家報館之一,唐安堯沖沈濤抱歉一笑,起身接了電話,沈濤獨自坐了會,也起身離開卧房。
他下樓穿過大廳,穿過那些忙碌的人們,他看到每個人臉上雖表情各異,然他們都有充實而自信的神情。
跟着唐安堯能做好電影,這是這群人的信念。
拍電影的導演千千萬,但能讓人信任他做出來的必定是好電影的導演,卻少得很。
所以這群人才信賴唐安堯,對他不離不棄。
這麽一會工夫,唐安堯已經被好幾個人圍住,其中還有兩個白種男人。他運籌帷幄,冷靜自持地說着什麽,那中揮灑自如的狀态,非一般人能及。
沈濤靜靜地望着他,不知不覺,臉上也帶了微笑。
他莫名其妙也覺得有些驕傲,因為這個耀眼的導演為了給他慶祝生日,居然錄了那麽蹩腳的視頻。
可那段視頻,卻是沈濤觀摩過的全部唐安堯作品中最讓他難忘和感動的。
“那是好萊塢那邊跟我們合作開的數碼特效公司來的人。”
沈濤一回頭,阿駿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帶着笑容說:“我們唐導很挑剔,他想選能幫他突破想象力的公司,而不只是大場面炫技。”
沈濤一愣,不禁說:“那不是很燒錢?”
阿駿笑呵呵地說:“不用擔心,唐先生答應參與投資,他一出面,電影公司那邊自然會跟着賭一把。”
“唐先生?”沈濤困惑地問,“哪位唐先生?”
“就是唐導的大哥,唐氏的總裁。”阿駿高興地說,“我之前還擔心這次的事會有影響,沒想到電話一打過去,唐先生立即表示要出資,不能眼睜睜看弟弟被人欺負了。果然是血濃于水啊。”
沈濤呆呆地說:“原來傳聞唐導出身金山唐,是真的。”
“哈哈,”阿駿拍拍他的肩膀,“沈先生,別被這些吓到,唐導有今天,可從來沒靠過家族,他獨自拼了這麽多年,就是不想家族的人有權對他指手畫腳,你放心。”
沈濤立即明白,這位好心的助理先生是怕他對豪門那些事憂心忡忡。他微微一笑說:“我知道,謝謝你。”
“嗯,”阿駿想了想又說,“沈先生,別為這次的事影響了你,唐導什麽風浪沒經過,再不濟還有唐家,只要風聲一過,他還是能做回他的大導演。”
沈濤垂下眼睑,點了點頭。
他們正說着,忽然有幫傭走過來說:“沈先生,外面有人指名道姓找你。”
阿駿立即警惕起來,問沈濤:“你過來有人看見了?”
沈濤莫名其妙,搖頭說:“應該沒有,不過我不能确定。”
“你別管了,”阿駿對那個傭人說,“我們過去看看。”
沈濤心裏一動問:“他有說自己叫什麽嗎?”
“說了,叫李森。”
沈濤微微愣住,阿駿問:“你認識?”
“是我上司,算了我出去一會。”
“沈先生……”阿駿急道。
“別擔心,我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
沈濤匆匆走出,發現李森被人引到別墅內的花園玻璃房裏。他進去時,李森一臉焦灼,看到他立即道:“阿沈,你真的在這!”
沈濤看着他,忽然嘆了口氣說:“你跟蹤我的車。”
李森哈了一聲,說:“你倒是說說,如果你是我,看到下屬上了豪車,開車的還是唐安堯的助理,你讓我怎麽想?沈濤,你撒謊!你一直都在騙我,你說你跟唐安堯沒關系,現在這樣算什麽?啊?”
沈濤沉默了一會說:“如你所見。”
“你,”李森像受到打擊那樣睜大眼睛,“你真的跟他在一起?”
“是。”
“我跟你說過,他不正常的!你會死得很慘知道嗎?”
沈濤困難地說:“你不了解他……”
“我怎麽不了解?是你不了解!”李森激動地說,“我不管,你立即跟我走,他顧忌名聲不敢亂來的……”
他說着便要來拉人,沈濤立即避開,嚴厲地說:“李森!你現在以什麽立場要我做事?”
“什麽?”
“以上司的立場?這事輪不到你管!以朋友?對不起,我沒你這種不尊重別人感情的朋友!”
李森臉色變白,結結巴巴說:“我真的,我是為你好……”
“行了。”他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李森,你怎麽過了多年做事還這麽沖動。”
沈濤轉頭,唐安堯似笑非笑地走進來問:“小時候是來挑釁我,現在是來慫恿濤濤離開,我看你真是越大越大膽。”
“唐安堯……”李森忽然有些膽怯,默默退了一步。
“他小時候被我揍過。”唐安堯轉頭淡淡地對沈濤說,“我那時說過,見他一次揍一次,顯然他以為時間一長,這句話無效了。”
他慢吞吞地解開袖口的紐扣,李森臉色大變,立即道:“你不要亂來,我可以報警的!”
“報警?”唐安堯笑了起來,“擅闖私宅,我才是要報警那個。至于警察來之前,把你這個非法入侵者揍一頓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李森眼神中明顯露出驚懼。
“請回吧李導。”沈濤攔在他與唐安堯之間,小聲說,“快走。”
李森遲疑了片刻,終于快步離去。
唐安堯也不阻攔,待他走後才過來抱住沈濤,微笑問:“他說了我不少壞話吧,為什麽不跟他走?”
沈濤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他說什麽我就信什麽,我有這麽蠢嗎?”
唐安堯哈哈低笑,低頭吻住了他。
這個晚上過得寧靜安詳,做過愛後的身體疲憊而滿足,躺在雕花木床裏,感受光滑的綢緞被貼着肌膚的涼涼質感。沈濤在這一刻覺得,似乎與唐安堯已然共度一生,歲月如水,光陰如河,流淌過的時間靜靜地包裹着他們二人,仿佛亘古如初,仿佛剎那芳華。
沈濤貼近唐安堯,他們肌膚相親,唇齒相依,十指緊扣,指環與指環并在一起。
唐安堯正睡得沉,不知夢裏見着何事,竟然眉眼溫情脈脈,嘴角若有笑意。
沈濤看了他一會,心境平和得緊,繡花被面覆蓋身上,層層疊疊,明滅不定的柔光中,依稀可辨,是交頸鴛鴦的花色。
這分明是喜被。
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始,這張床上的被子是大紅綢面較頸鴛鴦被,帳子是印了一個個小胖娃的百子千孫帳,把枕頭抽出來一看,居然是龍鳳雙喜圖。
沈濤吃了一驚,猛然坐起,他一動,唐安堯就醒了,伸手過來抱住他的腰,嘟囔問:“怎麽了?這麽早醒?”
“床上的被褥什麽的換過了?”
唐安堯閉着眼說:“特別的東西,留着特別的日子用嘛,喜歡嗎?”
“可,這不是古時成親用的嗎?”
唐安堯笑了,睜開眼說:“濤濤,你好眼力,這仿制的都是清末明初的婚慶花式,我們老香港的本地貨?”
沈濤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轉身看唐安堯,輕聲問:“你給我戴那個戒指,是代表戒指應該有的含義?”
唐安堯微微皺眉,似乎不太明白他這句話什麽意思,過了一會,他也起身,扒拉了一下頭發,這才正視沈濤問:“難道不是?”
沈濤莫名其妙有了一絲慌張,他匆忙道:“我以為那只是個生日禮物。”
唐安堯定定看着他,忽而一笑,無限溫柔地張開雙臂抱住他,柔聲道:“我是個傳統的男人。”
“嗯?”
“傳統的男人,不會輕易送戒指。”
“不,”沈濤掙開他,搖頭說,“我不能戴這個東西出街……”
他急急忙忙想将手上的戒指取下,猛然間手指被唐安堯用力攥住。
唐安堯以絞疼他的力道握緊,面上卻仍然一派溫柔,輕聲問:“濤濤,為什麽不能戴?你不愛我?”
沈濤只能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們就算相愛也無需這種形式……”
“你用了就算這個詞,”唐安堯靠近他,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說,“為什麽?在你心裏,難道你認為我們其實未必相愛?”
沈濤覺得此刻的唐安堯平靜的面容下仿佛醞釀着煉獄岩漿,仿佛一個出言不慎,下一刻便被那炙熱火焰席卷而去,繼而啃噬幹淨。他睜大眼睛,腦子迅速運作,張嘴便道:“唐哥,這個事不是相愛就能解決的,我是願意跟你在一起,但你上次只是送我去個醫院就惹出這麽大事,這回還戴戒指,你讓外面的人怎麽猜你?而且,而且我也不想引人注目,我讨厭那種生活……”
唐安堯深深看着他,看到沈濤略覺不自在,他才微微一笑,拉起他的手,在指環那親了一口說:“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那可以這樣嗎,我們把戒指戴在脖子上?”
沈濤略作沉吟,點了點頭。
唐安堯笑了,揭開被子起床在房間裏悉悉索索找了一通,過了會,他重新回到沈濤身邊,變戲法似的一張手,兩根銀色的鏈子晃來晃去。
他像個找到新鮮玩具的孩童,興致勃勃地靠在沈濤身側,親自将他手上的戒指取下,套在項鏈裏,又給他戴上,親吻他的脖子說:“看,戴上了,緊貼你的皮膚。”
沈濤低頭托着那枚戒指,發現項鏈與戒指材質款式無比相配,他頓起疑心問:“你早就準備好的?”
“是啊,”唐安堯笑眯眯地抱住他,“我知道你生性含蓄,必定不肯老實戴着戒指,所以早早備下這個……”
“那你剛剛還那麽試探我?”
“我只是忍不住想試試,”唐安堯嘆息道,“試試你會不會被我感動到意亂情迷,突然間大無畏起來,可是你太有理性了,唉,看來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還是不夠重。”
沈濤忍不住哼了一聲道:“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唐導,你是十八二十二的少女麽?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唐安堯!”
“唐安堯對愛人也有權利想象浪漫啊。”
“那是誰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酷酷地說,我從來不信愛情?”沈濤瞪眼道。
“可是我也說過,當愛情來時,我就會知道它是什麽了,”唐安堯笑着抱緊他,“果不其然,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對這個問題就無比清楚。”
沈濤沉默了,他過了片刻才道:“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是我?”
他不知為何,霎時間從這段原以為浮萍無根一樣的感情中莫名其妙地品味到希望,而這個希望,卻又寄在唐安堯的承諾之上。可在問出這句話的同時,沈濤卻發現,他也男性,他完全明白情侶間的承諾,其意義可能只在回憶,不在實現。那麽,他要一個承諾來做什麽?來證明自己自相矛盾麽?
沈濤忍不住嘆了口氣,低聲說:“算了當我沒說。”
唐安堯仿佛能感同身受他此刻的無奈與吊詭感,更加用力地抱緊他,低聲道:“濤濤,濤濤。”
他一連叫了十來聲,沈濤終于回應了一句:“嗯?”
“我也不知道,就想這麽一直叫你。”
唐安堯溫柔而堅定地說:“就好像你的名字有魔力,如同咒語,像佛教徒念阿彌陀佛,像基督徒念阿門那樣。”
“你知道人為什麽需要信仰嗎?因為當你全心去相信一個超越肉體,超越靈魂的外在指引,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我念你的名字時,非常幸福。”
“我相信,我們是必須在一起的。也許轉個身,是能找其他人共度光陰,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得上跟你呆在一起。”
“我相信這一點。所以我要給你戒指。”
“你呢?你相信我所相信的嗎?”
沈濤眼神深邃,他湊過去,輕輕地,主動地吻住了唐安堯的嘴。
唐安堯只愣了一秒鐘,随後立即奪過主導權,狠狠吻了回去。
這一天大概是他們确定關系以來最美好的一天了,晨光灑入室內,空氣清新濕潤,別墅花園內的薔薇千朵萬朵,涼風襲來,清香沁鼻。遠處有鳥鳴聲聲,清脆悅耳,近處無瑣事煩擾,靜怡心曠。就連工人都被放了假,團隊的工作人員也都撤離這裏,助理也識相沒打電話來,前段時間的紛擾醜聞,似乎也得到有效遏制而悄然平息。
愛人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他們一同端着咖啡欣賞晨光,一同相互依偎感受那濃濃溫情,他們甚至一同下廚,只不過一個沒摸過菜刀,一個只會煎牛扒,最後對着賣相極差的成品哈哈大笑,他們在那一刻相愛篤深,願意将身上全部的溫柔都掏出來,慷慨地給予對方。
後來唐安堯懷念起這一天,都覺得分外美,美得猶如夢幻,而且這個夢,還是經過專業的夢工廠團隊精心打造,量身定做,每個細節都令人流連忘返,每次接觸都令人心神激蕩。
那實在是,唐安堯有生以來做過的最美一個夢。
他全部的美夢都圍繞在一個叫沈濤的人身上。
可是通常最美的美夢,都會成為清醒後的夢魇。
夢醒後,唐安堯發現,他生平第一次寧願長夢不醒,也不願醒來應對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