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深秋,寒風獵獵,山頂的氣溫起碼比山下低了四五度。

這一段是香港老式豪宅,從殖民時代起即成為上流社會聚居的一個地區,建築風格偏歐式,有現如今豪宅配置中無法比拟的大庭院、大理石羅馬柱及厚重而深具歷史感的紅磚細鱗瓦。

但從七十年代香港經濟騰飛後,新發家的富豪們喜好更時尚與更方便的處所,這裏也漸漸安靜下來,不再尊享昔日門庭若市的顯赫勝景。且随着時代發展,原來住在此處的大戶或舉家移民,或子孫分散,各尋更新更好的住所,或家族敗落不得不将祖屋出售,此處雖華廈巨構比比皆是,然有不少已是門窗緊閉,塵埃累積,無人居住。

唐安堯開車駛來,路燈蒼黃中帶着慘淡,除去零星的房屋內還有燈光溢出外,一路望過去,竟然越到得山頂,越顯得荒涼。終于,他的車停在一處形同廢棄的建築之外。透過厚重的雕花鐵門,諾大的庭院被野草覆蓋,庭院中央原有大理石雕就的希臘女神持壺噴泉一座,此刻望過去,女神身體的曲線一如記憶中妙曼,只可惜路燈照耀下,那雕塑上東一塊西一塊長了青苔,斑駁頹敗,不複從前。

唐安堯開車直接頂開了鐵門,嘎吱聲中,他熟練地将方向盤拐向左邊,盡管路面已被藤蔓荒草遮蔽,然他卻知道,當年左邊是車道,講究的主人命管家訂上等海沙,每周定期撒在車道上。當年,宅子裏的小孩子們一到禮拜天都要穿着黑西服,打着領結去教堂做彌撒,他們每個人都穿着硬頭皮鞋,踩在這樣的沙路上時,那種清晰的沙沙聲響似乎還回蕩耳畔。

他的車穿過庭院,直直開到那棟廢棄的大屋面前。這棟房屋外牆漆黑,明顯遭過火燒,當年建它的時候所用的材料太結實,那場火并未給這棟樓造成毀滅性破壞。但即便如此,這棟帶有維多利亞時期風格的房屋,連同整個占地頗廣的前後庭院仍然被廢棄了,此後多年,屋主人再無重修的意願,一直大門緊閉到今日。香港寸土寸金,這家人卻平白浪費了這麽大的地方,已經不是可惜能形容的。

唐安堯當然清楚個中緣由,因為這裏就是唐家在香港的祖屋,也是他度過童年及青少年階段的地方。

他曾無數次想重回此處,但總是機緣巧合,無法成行,想不到時隔多年重回故地,竟然是為了領回沈濤的屍體。

他深吸了一口氣,推開虛掩的大門,一股陳腐中夾雜着煙塵的黴味,頓時撲鼻而來。

唐安堯站了一會,舉步緩緩向前。

他去的地方,是整棟房子唯一透出光線的房間,位于二樓,那曾經是全屋最舒适的卧房之一,只有備受長輩寵愛的唐家子孫,才有資格入住那裏。

那是唐安堯曾經的卧房。

他打開手電筒,慢慢踏上樓梯,樓梯上原來鋪就的地毯踩上去時候有灰塵簌簌散開,唐安堯還記得,這塊地毯原來很漂亮,上面有鳥的圖案,有花的圖案,有長長的枝蔓的圖案,他曾經拉着一個小孩的手,趴在樓梯扶手那,很有耐性地等他想那些圖案的英文名稱叫什麽,如果小孩說對了,他就會慷慨地獎給對方一顆巧克力。

每走一步,都似乎能喚醒一些回憶,似乎能聽見塵埃落定後遙遠的歡聲笑語。

唐安堯走上二樓,拐往左邊,他原來房間的門虛掩着,透出昏黃的燈。如果沒記錯,這是馬燈的光線,這裏原來是有馬燈的,因為唐安堯年輕的時候愛騎馬,房間裏會放馬燈、馬鞭,角落裏丢着一個馬鞍,他将這些東西搬進祖屋,自然被家人嘲笑,但那個小孩很喜歡,他常常偷溜進去,爬在馬鞍上假裝自己在騎馬,嘴裏發出“得得”的響聲。

唐安堯忽然站定了腳步,緩緩推開房門。

屋子裏灰塵四散,黴味嚴重,但在昏黃的馬燈中,他卻看見那張床上躺着一個人。

就算将他丢入人群,隔千萬裏,過十數年,唐安堯仍然能一眼認出,那是沈濤。

他不顧一切進去,沖到床邊,伸出手似想摸又不敢觸碰,沈濤看起來就像入睡一般,安詳而優雅,可即便燈光昏暗,唐安堯仍然能看出他臉上泛着不正常的青白,嘴唇已有些發紫,而交疊在胸前的手背上,已經隐約有斑塊出現。

那是屍斑。

唐安堯一下被擊垮了,他心底一直認為沈濤沒有死,不管如何,沈濤還活着,他就有了繼續往下走的力氣和希望。

可沈濤死了,他還做那麽多有什麽用?

唐安堯無法抑制地嗚咽起來,他的眼淚滴到沈濤臉上,他顫抖着手,伸出來想觸摸沈濤的手臂,想把他抱入懷中,就像他們多次相擁那樣。

突然之間,那個床上躺着的死屍睜開眼,沈濤一把揪住他的手,用力一板,将他整個摔到床沿,随即整個人撲了上去,一把卡住他的咽喉。

唐安堯瞪大眼緊緊盯着沈濤,或者說化妝成屍體的沈濤,喉嚨裏發出嗬嗬聲響。

沈濤坐在他身上,咬緊牙,狠命收緊手,試圖将唐安堯勒死。

唐安堯奮力掙紮起來,他一手捏住沈濤的手腕,另一只手悄然握拳,用力揮向沈濤的腹部。

沈濤吃痛,悶哼一聲,手上不禁有些松,唐安堯瞅準時機,立即狠命将沈濤的手腕往下一板一推,将沈濤整個從自己身上推開。

唐安堯爬了起來,盯着摔在地上仍不忘怒瞪自己的沈濤,忽然百感交集,握着的拳頭也松了,他疲憊地搖搖頭,想說什麽,一張嘴,卻發出一聲悶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笑,似乎有沈濤還活着的喜悅,卻也有傾心相待的戀人處心積慮想弄死自己的荒誕感。他朝沈濤走近一步,沈濤立即緊張地後縮,他迅速伸出手臂一把撈起馬燈,高舉起來喝道:“唐安堯,這個房間我已澆透汽油,你敢再靠近一步,咱們就一起死在這!”

“我知道,我一進來就聞到濃烈的汽油味。”唐安堯看着他,平靜地道,“你本來就想弄死我,掐不死就燒死,對嗎?”

沈濤仇恨地盯着他,冷哼一聲道:“沒錯,今晚無論如何,你都要死!”

“那你呢?”唐安堯看着他問,“我死了,你恐怕也逃不了,為了讓我死,你非得搭上自己,值得嗎?”

沈濤凄涼地道:“無所謂,無所謂了,怎麽鬥你都鬥不過,連文博都折了進去,我還剩下什麽?除了這條命,我還能跟你拼什麽?”

“好,”唐安堯果斷地說,“我不動,我讓你掐,你不用陪我死,掐完後你開着我的車走,能去哪去哪,能逃多遠逃多遠。來,我保證不掙紮,你來殺我!來啊!”

他踏前一步,沈濤卻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他的眼中慢慢濕潤,卻怒道:“唐安堯,你少來激我!”

“你不用死,濤濤,把燈放下,我們談談,這世上沒什麽非死不可的事,看看這個房間,你不記得這裏了嗎?你小時候最喜歡來這玩……”

“閉嘴!”沈濤喝道,“我當然記得,我記得你怎麽在這間房間親我摸我,我那時才十一歲啊,你這個變态,戀童癖,你利用我年幼無知欺騙我……”

“原來你還記得,”唐安堯搖頭,目光悲哀地說,“你還記得的話就該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等你長大等得多難熬。你現在也是成年人,難道你不能理解我這麽多年的感情?哪怕只是理解一點點?我一生都在尋找你,等待你,我拍的所有電影都在對你傾訴,我看到你的那一刻,哪怕我們中間隔了這麽多年沒見,可我仍然一眼認出你。濤濤,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像我這樣愛你了,我們為了什麽非要你死我活?為了那場火?那場火不是我……”

“就是你,不要狡辯,就是你,我都記得的,你別想再騙我了,我都記得的!”沈濤瘋狂地道,“我記得爸爸撞見你抱我時那種驚恐害怕,那天晚上你們吵架時,我其實起來了,我就在門外看着,我看見我爸爸打了你,而你威脅說遲早有天你要帶我走。爸爸不答應,說除非他死,于是你就放火燒死他,你這個王八蛋,你放火燒死了我唯一的親人……”

“濤濤,你聽我說,濤濤……”唐安堯試圖伸手過去抱他,被沈濤一把推開,他再度舉高了馬燈喝道:“不用急,馬上我就點火,我跟你一塊死,我跟你一塊燒死在這裏,那樣我爸爸才會原諒我,我替他報了仇,我為自己贖了罪……”

“請問,你們一塊燒死後,費文博怎麽辦?”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沈濤驚惶地看過去,門被推開,一個男人站在那,光線不明中,只聽見他的聲音清晰穩定:“你好,我叫莊楚明,算本港小有名氣的邢辯律師,不好意思打擾你們算老賬,我只是有個小小的疑問,沈先生,你如果點了火,那就是謀殺唐安堯,可你又同時自殺,那謀殺罪名就不成立。但這樣一來,費文博仍然會以殺害你而锒铛入獄。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輕描淡寫地道:“因為你們倆的屍體會被唐安邦迅速處理掉,今晚的事會被無限度地掩蓋住,沈先生,你在警察檔案那,仍然是一個被人謀殺後溶屍的被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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