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沈濤心頭一震,不可思議地看向莊楚明,脫口而出罵道:“你說什麽!?你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胡說八道?”

莊楚明不以為意地道:“我不是當事人,這不是很明顯的麽?但正因為我不是當事人,所以我才要提出質疑,今天不是我,換成任何一個常年與刑事案件打交道的人都會有同樣的疑惑,坦白說,我一點也不想冒犯你,無論是冒犯你的感情還是冒犯你的仇恨,我也不想說服你不要去恨唐安堯先生,因為這與我無關。但我習慣根據已有的事實和證據做合理的、符合邏輯的推斷,沈先生,難道這麽多年來,你從沒懷疑過你複仇的出發點有問題?”

“你閉嘴!唐安堯,你憑什麽讓一個外人在這對我們之間的事指手畫腳?你說,你敢否認我親眼所見的事實麽?你放火那是我親眼所見的,你敢否認麽?”沈濤不顧一切地喊起來,從地上爬起,再度朝唐安堯撲了過去。

唐安堯這回沒任由他揍,而是跟他扭打起來,借着力氣大,使勁将他的手扭到背後,喘着氣道:“冷靜點,濤濤,你冷靜點!”

“我為什麽要冷靜?你害死我爸爸還毫無悔過,我不會放過你的,王八蛋!我一輩子都不放過你……”

莊楚明走過去,毫無征兆地照沈濤臉上給了一拳,成功讓他吃痛閉嘴,唐安堯怒道:“莊楚明!”

“抱歉,”莊楚明一本正經地說,“沈先生,你太激動了,不适合繼續交流,我這也是為你好。你能保證好好說話了麽?”

沈濤轉過臉,嘴角已經腫了,他怒瞪了莊楚明一眼,沖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了一聲。

“很好,看來你冷靜了。”莊楚明說,“我繼續剛剛的話題,抛開你這十幾年來的成見,我們來談證據。沈先生,你有什麽理由認定唐安堯是縱火犯?”

“我親眼所見!”沈濤從牙齒縫裏擠出這句話。

“親眼所見是哪種程度的親眼所見?”

“你當這是法庭?我是你盤問的證人?笑話!唐安堯,我非得在這回答這個白癡這些無聊的問題麽?”沈濤轉臉對唐安堯罵道,“任他再巧舌如簧,我跟你也是不死不休的死局!”

唐安堯抱緊他,嘆息道:“算我求你,好不好?就算你恨我,可也不能否認我對你好,看在那些好的份上,我求你好好配合他一下,可以麽?”

沈濤頓住,他別過臉,沉默不語。

“沈先生,我其實更想說的是,你如果不配合,我們就法庭上見,不過到時候我連費文博一塊盤問,你們倆一起做的事,我努力一下,判個十五年估計沒問題。”

沈濤越見怒意,掙紮了起來,唐安堯不得不再次勒緊他,喝道:“莊楚明,你夠了沒!不要再刺激他了。”

莊楚明搖搖頭,說:“看到你這樣我真是覺得你活該,算了,我是個講究職業道德的人,繼續吧,沈先生,你剛剛所謂的親眼所見是指哪種程度的親眼所見?”

“我看見他跟我爸爸發生争執,他摔了東西,我爸爸罵他,他說無論如何也會帶我走。爸爸不同意,唐安堯就打了我爸爸,”沈濤皺起眉,“但我爸爸仍然不同意,他說除非他死,否則唐安堯永遠不要妄想。後來,後來就起火了,整棟房子都亂了起來,我爸爸沒能跑出來……”

“你看到唐安堯舉着火種點火麽?”

沈濤眼神迷茫起來,他晃晃腦袋,很快說:“時間太久,我記不清,但不是他又會是誰?不然好端端的為什麽會起火?為什麽其他人都沒事,只有我爸爸沒跑出來?為什麽事後他被唐安邦悄悄送出國外,不是因為鬧出人命官司,唐家何必這麽處置他?”

“你呢?”

“嗯?”

莊楚明問:“事後你去了哪?”

“我被送到澳洲的姨媽那。”

“在你父親出事後到你姨媽接你走之間這段時間,你在哪?”

沈濤皺起眉,他拼命回憶,卻發現一點也沒想起,只好說:“太,太久了,我怎麽記得。”

“那你父親的葬禮呢?你有印象嗎?”

沈濤忽然意識到這個重要環節也是空白,他臉色禁不住微微變了。

“你姨媽怎麽接你走的,你到了澳洲的新環境怎麽适應的?你當時住什麽樣的房間,有誰陪你,你都記得嗎?”

沈濤并不傻,他已經從這些問話中隐約意識到什麽,身子禁不住微微顫抖。

莊楚明看着他,進一步說:“你沒印象,我來告訴你好了。火災後,你得知父親死了,因此受了極為嚴重的心理創傷,一度自我封閉,不與外界發生聯系。唐安堯每次出現,你都反應極為強烈,甚至有自殘傾向。唐安堯不敢靠近你,唐安邦也不想弟弟因你而受影響,所以他命人将你送到澳洲你姨媽那,唐安堯則被送往歐洲。”

“你不記得?沒關系,我這有你當時住院的記錄,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給你看心理醫生如何為你治療的錄像。”莊楚明輕聲道,“也許你會想我都是在瞎扯,但我何必浪費時間跟你瞎扯無中生有的事?就如我所說過的,我一向根據證據做推斷。”

沈濤神經質地搖頭,強笑道:“就算,就算我真的失憶過那又如何?我還是記得出事時發生的事,就在這個房間,唐安堯打了我爸爸……”

“然後呢?”莊楚明問,“打完後,他尾随你父親回到他住的房間,從外面放火?那不是整棟房子都要燒着?要知道當時整個唐家嫡系都住在這,唐安堯有必要為了跟管家的矛盾而冒着把家人都賠進去的風險?”

沈濤劇烈地顫抖起來,像不勝寒意,唐安堯抱緊了他,心疼道:“濤濤,別這樣,不要怕,我從來沒怪過你。”

“失火也有調查報告的。”莊楚明淡淡地道,“火災的初發地是在一樓傭人房隔壁的雜物間,那個房間堆滿了長年替換下來不用的窗簾帷帳等布料,一點就着,起因不知為何,但據報告顯示,應該是有傭人在裏面抽煙,煙蒂沒踩滅所導致。雜物間被燒起來後,迅速蔓延到隔壁兩個房間,很不巧的是,那兩個房間比鄰廚房,當時唐家很新潮,已經用了液态燃料,結果可想而知,砰!”

沈濤茫然地看向唐安堯,唐安堯沙啞着聲音說:“起火的時候我到處找你,你傻乎乎地呆在自己房間一動不動,我抱着你快步跑,你一直哭着說要找爸爸,可是當時太亂,我以為你父親自己會跑出來,哪知道他沒有。濤濤,你怪我我也認了,可是你不要恨我,我從來沒想要誰死……”

沈濤搖頭,說:“不,你們在胡扯,我不信,我不信,你們在胡扯,我父親是你害死的,我恨你,我父親明明是你害死的,你們不要狡辯……”

“濤濤!”唐安堯隐忍地道,“我一直在找你,可是我怕,我怕你認出我後會想起這些往事,我怕你因此恨我。你在我面前裝失憶,我明知有問題,可還是很高興啊,我多想這是真的,我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重新相遇,一切都來得及重新開始……”

“你父親的遺體,後來在床下發現,失火的時候他還在睡覺,因為吸入太多煙而呼吸困難,可能是想跑出去,但摔到床下後沒多久就窒息而死。”莊楚明道,“這些都是有記錄的,沈先生,也許這麽說你會好過些,令尊死時沒受多少苦。”

沈濤瞪大眼睛,茫然地流下眼淚,他問唐安堯:“他後來葬在哪?我怕暴露身份,一直沒敢去給他上墳。”

“放心,我将他葬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帶你去,你想去我就帶你去……”

沈濤呓語般道:“他小時候給我買過一個小醜公仔,我記得的,後來到哪去了……”

“在火災中被燒了,可是沒關系,我給你買新的,濤濤,我給你買新的……”

沈濤輕輕掙脫他,慢慢蹲下去抱着自己的頭,低聲說:“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們都走吧。”

唐安堯擔憂地看着他,莊楚明扯扯他的衣袖問:“他身上沒打火機了吧?”

“沒。”

“那咱們走吧,”莊楚明道,“我雖然不是心理醫生,但也知道,對一個成年人來說,這種時候該給他留點空間。”

唐安堯憂心忡忡地看着把自己縮成一團的沈濤,竭力壓抑住想抱住他的欲望,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三年後。

沉寂了一段時間的唐安堯導演再次躍上娛樂版頭條,這次是因為他的新片《小醜的臉》上映一周票房過十億而成為衆人焦點。這部電影與他以往的電影晦澀華美不同,意外的簡樸诙諧,通過一個專門在舞臺上演滑稽角色的笑星一生,将整個香港社會半個世紀的興衰榮辱、日新月異表現了出來。片中飾演屢遭生活重創,一直掙紮活在貧困線的笑星,自然是唐安堯的禦用男主角周景晖,這回他的扮演難度之大,不僅在于從青年一直扮演到老年,更在于唐安堯在這部影片中敘述風格為之一變,強調了小人物的無賴和市井氣,周景晖在片中穿着懶漢衫和大褲衩,活脫脫就是一個土生土長,街頭巷尾跑出來的普通底層人。

這部令人笑中帶淚的電影感人至深,但除了劇情溫情,畫面質樸之外,片中還有一個重要男配角色由費文博扮演。費文博因做僞證、诽謗侵害名譽權、甚至殺人嫌疑等罪,一度被唐安堯告上法庭。謀殺最後沒告成,是因為人們以為死掉的沈濤,其實是遭到唐安堯仇家綁架,他後來自己又好好地回來了。

可死罪能免,活罪難逃,費文博其他諸種罪名成立後,賠得傾家蕩産,但幸得認罪态度良好,且唐安堯撤回訴訟,法官法外施恩等因素,他只入獄一年半便獲減刑假釋。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又是唐安堯救了他一把,不知為何選他當了自己新片的男配角。各種原因,圈裏圈外雖然流傳不同版本的說法,但無論如何,一個最矚目的事實是,費文博在這部電影中的表演可圈可點。就連苛刻的影評人也不得不講一句,看來唐導有點石成金的本事。

唐安堯照例對任何傳聞都不作回應,就算問到為何對費文博以德報怨,起用費文博,對他自己以往評價費文博不懂演戲的話豈不是自打嘴巴時,他也只是說了一句“他合适這個角色”而已。不可否認的是,盡管經過這麽多負面新聞,但唐安堯作為一流導演的地位沒有受到撼動,媒體戲稱他為“珠峰”,意思是任寒風逆流,他自巋然不倒。

慶功宴的時候,唐安堯只露了一下面就提前退了。他到現在都不願與費文博多加接觸,只是沈濤對費文博愧疚得緊,他不提攜一下這個人,恐怕沈濤一輩子都會覺得欠了他什麽。唐安堯很不喜歡沈濤在他之外還記挂誰,尤其是費文博這麽個小白臉,還是個在關鍵時候能自我犧牲的小白臉,唐安堯一想起這些事,就恨得牙根癢。

盡管左避右避,還是在離開時跟費文博打了個照面。雙方禮貌微笑颔首,費文博上來敬酒,真真假假說了句:“多謝唐導給我這個機會。”

論起演戲,唐安堯自然不遑多讓,他笑着碰杯,回道:“是你自己努力。”

本來兩人的矛盾大家心知肚明,平時能不接觸就不接觸,可不知為何,費文博當天大了狗膽又問了一句:“唐導,不知我們這部戲,濤濤有沒去影院看?”

唐安堯微眯雙眼,道:“我會帶他去看,這個不勞你費心。”

“是嗎?”費文博笑了一下,說,“我以為他還是不願見你。”

唐安堯深深看了他一眼,放下酒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他确實被費文博說中心思,已經三年了,沈濤卻仍然放不下過去的心結。他借着《小醜的臉》這部電影将自己對他又卑微又無奈的愛說得這麽透,但到今天,他自己也無法确定,沈濤到底會不會去看,看了之後,會不會感動,會不會回來。

唐安堯嘆了口氣。

他在門口給莊楚明打電話,莊楚明與他臭味相投,經過這三年早已成莫逆之交。唐安堯在電話接通的瞬間便道:“我覺得他不會看我的電影了。”

莊楚明不耐地回:“關我什麽事。”

唐安堯不理會他,繼續問:“你看了我這部片麽,難道我在裏面表達的意思還不夠清楚?”

“我哪有時間看。”莊楚明道,“唐大導演,我的時間是以分鐘算的,你再說這些無聊事,我叫秘書給你寄賬單。”

唐安堯說:“我到底該怎麽辦?”

“很簡單,告訴他你當時确實聽見他父親呼救,可是你故意不去救他,我可以保證他立即恨你入骨,馬上回來。”

唐安堯冷哼一聲道:“然後你可以再來代理我的官司?”

“嗯。”莊楚明道,“無論最後我代理誰的官司,都會有不菲的進賬,挺好。”

唐安堯沉默了。

莊楚明愉快地笑了幾聲,隐約覺得不對勁,問:“喂,不會被我說中了吧?你當時真的故意不去救他父親?”

唐安堯邊走邊看着前方,忽然,他停了下來,他看見在他的車邊上,有個熟悉的人穿着米色風衣,拖着行李箱站在那等着。

唐安堯那一瞬間有些喉嚨發緊,他生怕自己看錯了,使勁眨眨眼,發現自己沒看錯後,眼眶霎時發熱。

“唐安堯,你聽見我的話沒?”莊楚明在電話那嚷嚷。

“聽見了,”唐安堯看着前方那個人,慢慢微笑了起來,說,“過去那麽久的事,我哪記得清楚,我只知道人要往前看,你說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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