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陰間之龍 嫁他不難,如我一般漂亮就成……
天宇靜闊幽藍,如意門下青年站的深穩,星眸半垂,望向車簾下那一抹煊赫笑顏。
我同你之間,何談愛或不愛。
或許是察覺了他眼中的那一抹不屑,雪浪再度将笑顏擴大,甚至擠出了兩顆小小梨渦。
想要她退縮?絕無可能。
大大小小的仗打過不下百場,即便天生有鴻運當頭,那也需要親自上陣拼殺,勢必要有着百折不撓的恒心。
人心不過是小小一團肉,在她眼中不啻牛心、豬心,哪裏還有高下之分?
他愈推拒,她愈來勁,他愈不屑,她愈上頭。
十六年的婚約說棄便棄,轉而同旁人訂婚,有什麽臉談生生世世?
周遭的小媳婦大嬸子,瞧着車裏的那一團雪,有些豔羨,有些不屑。
“……這是有多嬌?光天化日的,指望着那郎君當街疼她不是?”
“瞧瞧那郎君的樣子,一動不動地,哪裏像是疼她的樣子?”
“嬌嗲嗲的,哪裏像是正頭娘子?也不知哪裏來的狐媚子。”
方才驢車一氣兒駛到了門前,雪浪只在帳簾裏露出了一張小臉,只沖着宋忱,小媳婦大嬸子們,也只能瞧見她那雙雪一般的纖手,不見她真容,此時議論紛紛的,倒是一點也沒有放低聲音的意思,毫不遮掩。
宋忱站的巋然不動的,大約還在想着怎麽拒絕自己,趁着這功夫,雪浪擡起一只手,手指撩了帳簾一角,偏過頭來,笑靥淺淺地,望住了那些四鄰。
她是雪做的,自帶着玉一般的光暈,就那樣落入了每一個人的眼裏。
脂粉不施,偏偏肌骨如雪玉,不畫娥眉,偏偏眉似黛山,唇不點膏,可卻鮮潤若半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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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一雙眸,若清溪有月,高天有星,明淨澄澈煙塵不染。
世間竟有如此絕色?
偏這絕色眉眼不挂霜,笑意直達眼底,令人心生好感。
四鄰的小媳婦大嬸子,再不能将妄自揣測的話說出口——怕唐突了天人。
其中便有一位活絡的嬸子,笑着搭話,“……公子在這兒等的,原是自家娘子,散了散了……”
又有年紀尚輕的小媳婦瞧了瞧門前的宋忱,不死心地感慨了一句,“公子這樣的人才,該娶什麽樣的妻子呢?”
咦,當我是死的麽?
雪浪笑的臉都酸了,人人都明白了,怎麽你還不明白了呢?
她重新露出假笑,向着那小媳婦歪着頭,“嫁他不難,如我這般漂亮就成。”
大嬸子小媳婦們一片嘩然。
這還不難?
長成你那樣,該是修了幾世,燒了多少香啊?
哎,沒什麽可看的了,就看這公子搭理不搭理她了。
瞧公子這冷眉冷臉的,怕是和小娘子鬧了矛盾?要不然怎生動也不動?
雪浪回了身,仰着頭再望向宋忱,小嘴做了個口型,無聲地威脅他,“我叫了啊……”
再不上來,我這白散播謠言了啊?
宋忱不說話,眸光望她望的清冷,鄭來友自門後出來,面色肅穆,向着圍觀的小媳婦大嬸子拱手道,“列位街鄰還請散去吧。”
這些婦人家雖等着瞧戲,可眼前來轟的男人面目生的實在兇狠,倒也不敢多言,便依依不舍三步兩回頭的走了泰半,唯有幾個家住的近的,回了屋舍,便上二樓扒着窗往下瞧。
宋忱待婦人皆散,這才看向雪浪,視線冰涼。
“街巷靜深,正适合姑娘叫喊。”長腿一邁,他走下臺階,負手向前獨行。
小驢子踢了踢蹄子,雪浪從車轎裏出來,解了拴在小驢子上鏈接,車轎的繩子,這便倒騎在小驢子身上,揚起來白拂塵,輕輕在小驢子的背上打了一下,小驢子應聲動蹄,慢慢兒地走起來。
天色半黑,街巷邊的人家,都出來點門下的燈,風吹着燭火搖曳,照在青石板上,将人映出巨大的影子。
年輕的指揮使身量頗高,負手在巷中佯佯而行,走出了芝蘭玉樹的澹寧況味。
身後許久沒有動靜,宋忱心中納罕,卻不願回頭看,再一晃神,身邊卻有嘀嗒蹄響,小小的女孩兒倒騎着驢,悠哉悠哉地行在了他的身側。
她騎驢略略在前,手裏晃着白拂塵,晃悠悠地同他說話。
“相公不怕我叫?”她問話問的輕軟,聲響驚動不了旁人,可嬌美無俦的模樣,卻叫街巷兩旁點燈的人看的動魄。
宋忱不給她分毫眼神,一心向前,清冷的像是一尊堪破紅塵的佛。
雪浪拿白拂塵輕輕撫了撫身下的小驢子,“相公,你瞧我這小驢子好不好?都說驢是陰間的龍,閻王爺出門都要駕驢呢,這會兒還是中元日,黑白無常正勾着魂家去,相公你說,若是驢瞧見了鬼……”
她眨了眨黑亮大眼,在夜色裏一臉的俏皮靈動。
“它叫還是不叫?”
不詳的預感爬上心頭,宋忱還未反應過來,她身下的小驢子已然“欸啊欸啊欸啊”的叫了起來,在這寂夜長天裏尤其的刺耳。
眸光一閃,落在那始作俑者的身上,她揚着白拂塵,得意洋洋地在驢上倒坐着,好似那慘然刺耳的驢叫聲,跟她毫無關系。
再看街巷兩旁的人家已然被驚動了,原本在門前的開始張望,屋舍裏的開了門,樓上的探着頭出來——這驢委實叫的太慘了。
十分尴尬。
偏又避無可避。
心裏的那股憤郁沖上心頭,宋忱倏地停下腳步,一雙厲目盯上了眼前得意洋洋的雪浪。
雪浪哪裏肯放過他,見他停下,立時便也敲了敲小驢子的背,小驢子便停下了叫聲和腳步。
“姑娘究竟要如何?”宋忱唇角微沉,極力忍下怒意,“宋某無意同姑娘周旋,更是厭惡姑娘的輕佻浮薄,姑娘還請自重。”
雪浪百毒不侵,笑的愈發的深,“我所求不多,只要相公愛我。”
宋忱的視線平靜寒涼,“若是人海偶遇,姑娘驚鴻一現,宋某或許會由衷贊一句千秋佳人。目下姑娘這番糾纏不清,只會讓宋某厭惡至極。”
他頓了一頓,望住了她的眼眸,一字一句地告訴她。
“……姑娘從頭到腳,從裏到外,便是一根頭發絲,宋某都不會喜歡。”
夜色黑寂,街巷裏點了影影綽綽的燈,照的她臉上陰影一片,她的眸色愈深,像是望住了年少時的一個夢。
“相公愛誰?未婚妻子麽?”她的聲音無情無緒,聲線冰涼如玉。
宋忱迫切地想同她有個了斷,平靜看向她。
“宋某愛誰,都同你無關。”
她在光影裏有一種妖冶的美,異于白日裏的仙姿玉骨,像是精怪狐仙一類。
真的将這些涼薄的話宣之于口,到底還是有一些細微的內疚一閃而過。
宋忱沒有等到她的回音,只微微向她點了下頭,以示告辭。
只是将将走過她的身側,便聽她輕輕喚了一聲相公。
宋忱駐足,她語音輕軟,問向他,“相公,夢見龍女了麽?”
不知哪兒起了一陣細風,穿堂入室地吹過來,鑽進了宋忱的衣領,手臂脖頸倏地起了一身的細栗。
午睡時的那個旖旎的夢裏,他是高坐雲端的白玉佛,正自念禱心經,有着巨大身軀的龍呼風喚雨而來,在他的身側騰躍,忽而幻化成她的模樣,心經的每一個字飛散而去,在她的身後閃耀着金芒,她赤足,踩着遍地的金蓮而來。
須臾,她已在他的懷中,雲一樣輕軟的份量卻銷魂蝕骨,她舔舐着他,由上至下的,吮吸着他的唇角,他在她的唇齒間顫抖,心經再也念不成個,一徑兒地吻住了她。
一切煙消雲散,夢醒時錦裘盡濕,那樣旖旎的夢裏,他丢了魂。
羞愧翻湧而上,年輕的北庭指揮使面上星雲不動,可心裏屏障卻已被擊潰。
他秉持住一貫的冷峻,良久才寒涼出聲,“與你何幹?”
心中兵荒馬亂,他匆匆而行,腳下使了輕身功夫,不過一刻便已遠離了她的所在。
雪浪倒騎在驢上,霜雪在眉,顯而易見的冷漠上臉,良久才以白拂塵輕敲驢背,小驢子應聲而動,慢慢兒地駝着她往東去了。
先回青杏館,只同轉轉小坐了一時,便趁着夜色由後門乘了馬車,一路回了禁中。
芸娘在禁中翹首以盼,才将貴主盼回來,這便侍候着沐浴更衣,再上飯食,倒是豐富,龍案上擺的滿滿當當。
雪浪在飲食上并不苛刻,只是有個今兒吃明兒不吃的毛病,今日在外頭,也不過是晨起吃的那一小塊兒茄餅。
她心中有郁氣,又牽挂着不知所蹤的姥姥,胃腸裏便是一陣一陣的翻湧。
芸娘怕她又犯了老毛病,忙撿些清淡的小菜奉來,勸着她吃些,“總不吃,怕是要成仙兒……”
雪浪歪在案桌前,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兒,肌骨雪白的像是玉雕的人兒,她霎了一霎眼兒,只覺得案上的吃食無一處合心意。
“我要吃白面條兒……”她将腦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聲氣兒綿軟,“白水下黃面,什麽都別加……”
芸娘知道她又想姥姥了。
小小的姑娘下巴颏尖尖,抵在手臂上,按出了一個小窩,像只貓兒一般蜷縮着。
“從前在下邑沒飯吃,去葛師傅家裏借黃面,姥姥擀面條給我吃,哪裏有鹽呢,就那麽吃,可我就愛吃……只要跟姥姥在一塊,上哪兒我都不怕……”她喃喃,烏亮大眼一下就盛滿了水,晃一下晃一下,搖搖欲墜。
“黃水若是不澇該多好呀,我同姥姥就好好地在青魚街住着,晨起姥姥做蜜三刀,我去城隍廟賣,回來給姥姥帶個大馍馍……”
她絮絮叨叨,一邊抹着淚兒。
說是在北方尋着老夫人了,可到末了仍不是,貴主傷心那是一定的。
白面條端了上來,只點了幾滴香油,雪浪臉上挂着淚珠兒,抄起袖子便吃起來,吃到末了,已然泣不成聲,也不知是吃面還是吃淚了。
一碗吃的幹幹淨淨,再來一碗,芸娘知道貴主又要犯那暴食的病,可哪裏勸得動,只得看着她吃,一直吃了兩碗白面條,再一股腦兒地吐了出來,才算罷。
回到寝宮已是夜深,芸娘同宮娥們服侍着貴主歇下,一夜無話,到了第二日晨起,再掀了帳簾,就見貴主呆呆坐着,絲發披了一肩,像是一夜無眠的樣子。
芸娘輕嘆,剛想勸慰幾句,便聽宮娥來禀,九阍衛的指揮使明霁到了。
芸娘不想令她來,雪浪卻讓她進來回事,芸娘只得依了。
“公子昨夜并未走遠,不過是在糖坊廊逛了一時,買了些雲錦、釵環,還有些逗趣兒的小玩意兒。屬下在側聽了一時,大約是買給他未過門的妻子。”
芸娘看了貴主一眼,倒也是波瀾不驚的樣子,她放下心來,便聽貴主嗯了一聲。
“她小我四歲,如今大約也有十五了,正是喜歡這些小玩意兒的時候。”
芸娘知道她說什麽,低聲附和了一句,“說是姊妹,倒不相像,我記得貴主從前從來不愛愛釵環布料——不過那時候成日打仗哪裏還有愛些個的功夫。”
貴主卻譏诮一笑,聲線涼薄。
“哪兒就是姊妹了?江雪浪無父無母,更遑論姊妹弟兄?我在這個世上,只有姥姥一個親人。”
她看了一眼芸娘,潑天的怒氣翻湧,“芸娘,你今兒話多了,沒的惡心人,我不想吃飯了!”
芸娘心裏一驚,雖然覺得貴主最後一句話有點兒蹊跷,但也領着衆宮娥跪下,疊聲請貴主息怒。
雪浪歪在床邊兒,也不說起,也不說不起,只重複了最後一句,“我今兒不想吃飯了。”
芸娘愣了一愣,這才仰頭問她,有些無奈。
“您就是為着不想吃飯吧。”
雪浪一笑,面上立時便生動起來,衆人皆松了口氣。
“門前的那些人還在哭喪麽?”她慵懶一問。
九阍衛指揮使明霁管着這事,忙拱手稱是。
雪浪一揚下巴,向着殿外的天宇點了點,“瞧瞧去。”
午朝門前的遺老遺少還在哭嚎,兩天了竟也不知累,雪浪在寝宮沐浴更衣,再換上朝服戴了帏帽,乘了龍禦由九阍衛護衛着,浩浩蕩蕩地往午朝門而去。
由午朝門的城樓向下望去,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在其下嗚嗚着。
也不知是誰在下方喊了一句,“是共主!共主來了!”
背後個個罵的狠毒,真到了正主這裏卻都不敢了,下頭鴉雀無聲的,沒有一個人敢出聲。
雪浪覺得甚是無趣。
這些遺老遺少,仗着祖宗的墳陵,強占耕地,強搶民田,不知侵占了多少山頭,又因着這些耕地禍害了多少條人命。
她不過是将多占的還回去,這些人便哭爹喊娘的,當真是無恥至極。
她靜靜看着城樓下,命身旁內侍唱下去。
“列位哭嚎的聲響實在太大,驚擾了貴主的清夢,若還要再哭,便去地下陪你們的祖宗十八代去!”
話音将落,九阍衛的兵士便如狼似虎地竄了出來,将其下百人團團圍住。
遺老遺少們都低下頭去,昨日這些虎狼之師如何杖責的,他們看在眼裏,恐怕今日再不停歇,怕是要命喪當場。
聽共主之話音,蠻橫無理至極,恐怕真的會把在場所有人都送下去見祖宗。
就在這時,卻有一聲清潤明朗之聲穿破人群,問向城樓。
“大陳帝陵遠在深山,并未侵占民田耕地,貴主為何将其第一座夷為平地?”
是宋忱。
雪浪唇畔牽了譏诮一笑,慵懶地向着內侍說了幾句。
那內侍高聲向下,語音不帶半分的起伏。
“陳帝陵風水絕佳,貴主要在那裏遍植鳳仙花,專來染指甲。”
氣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