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秦淮盛會(上) 宋某同她素昧平生
氣運是一件很玄妙的事。
那高坐城樓的江南共主,頭戴幕籬,任憑眼力再好的人,也瞧不清楚她的長相。
可在下方跪着的數百遺老遺少,卻無一例外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強烈的壓迫感,仿佛從那城樓上投射下來的,不是一個據說才二十不到的姑娘的眼光,而是鷹撮霆擊、銳不可當的煌煌天威。
昏君啊!昏君!
趴跪在午朝門之下的遺老遺少們不敢擡頭,可仍有老者假做悲痛,扼腕嘆息。
“這還未稱帝,便要行驕奢淫逸、禍國之事了!”老者嘟嘟囔囔,他的祖上乃是大陳的某一位王爵,靠着前前朝圈來的土地,魚肉鄉民,如今共主一舉扒了他祖上墳,等于說是斷了他的財路,他怎能不惱?
他在地上抹着老淚,可下一刻就被聞聲而來的九阍衛的衛兵拖拽起來,提起來便帶走了——怕是去砍頭了吧,那老者驚惶的聲音漸漸遠走:“貴主饒命,小民知錯,小民的土地願意全部奉上,給您種金鳳花染指甲啊!”
可惜太晚了,那遺老的聲音徹底沒了聲響,午朝門下一片清寂,唯有南下過冬的幾只朱頂雀撲棱着翅,落在了重階金頂,若無其事地唱着歌兒。
穹頂青藍,雲層遮住了日頭,幾線金芒透下來,灑在人群之中清落而立的青年身上,為他颀秀的身形勾勒出一層金邊。
他不跪。
城樓上的那把軟椅闊大,嬌軟的姑娘在其間陷着,懶懶擡眼,視線落在了宋忱的身上。
午朝門下,跪者數百,誠心誠意的怕是一個沒有,倒不如不跪來的痛快。
不誠的心,要來何用?
她嗤笑,久久未等來他的回音,大約是被她的無恥吓住了——畢竟他如今所侍奉的北廷君主,是萬萬說不出這樣的話。
北廷疆域幅員遼闊,比之江南大了不曉得多少個城池,戰事避無可避,卻還派個人前來行招安之事,簡直虛僞又可笑。
幕籬下的面容微蹙,雪浪失了作弄那人的興致,将手搭在了芸娘手上,轉身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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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寝宮,芸娘心疼地望着雪浪眼下的兩片烏青,忙叫人去取冰窖裏的茶葉,裹在紗布裏為貴主輕輕擦拭。
“……今兒便不出宮了吧,受那閑氣何必呢?”芸娘瞧着貴主側卧時安靜的側顏,忍不住開口勸了幾句,“過些時日,他必定會求觐見,屆時再相見,總要有些尴尬的。”
雪浪閉着眼,由着芸娘擦拭眼下,喃喃細語,“……這是什麽茶葉,倒是有股草香……”她頓了一頓,“領兵三萬,招安不成便要強攻,芸娘瞧我,可是那忍氣吞聲之人?”
她倏地睜開了眼眉,有些郁氣顯露,“十六年的婚約易了主,他竟甘之若饴,我不甘心。這樁事不了結,寝食難安。”
芸娘輕嘆了一口氣,貴主心裏郁結太多,不得開解——可誰又能開解呢,不管是痛苦糾結,還是悲恸離別,所有的情緒都只有自己承受,無人可替,自己想明白了才好。
她不語,只細心地為貴主擦拭眼下的烏青,好一時才叮囑她,“……為轉轉姑娘準備的生辰賀禮已齊備,一時便着人送去青杏館麽?”
雪浪搖搖頭說不,“你們備的禮動辄就是些吓死人的物件兒,我怕送過去沒朋友。一時睡個回籠覺,便去糖坊廊走一趟。”
芸娘應是,服侍着雪浪睡下,這才輕輕退下。
白日好眠,醒來時卻已是鴉雀還巢之際了,雪浪睡了個天昏地暗,呆呆坐了一時,這才令宮娥進來,服侍着沐浴更衣,在宮門前騎了個小驢子,往糖坊廊去了。
轉轉在青杏館,一向是錦衣玉食,尋常的釵環哪裏能入眼,雪浪倒騎着小毛驢,由那人煙稀少的後街進去,徑直上了“哉生魄”的二樓。
“哉生魄”乃是金陵最為著名的,經營釵環首飾玉器等的肆鋪,價格之高令人咋舌,雪浪本也不愛這些女兒家的釵環首飾,倒也沒什麽講究,往那二樓一坐,自有人上前殷勤。
“哉生魄”的夥計是個油滑的小夥子,尋常接待的都是金陵大戶之千金公子,卻從未見過如今日這般美麗的姑娘,一顆心撲通亂跳,侍奉的比平日都要更用心些。
“姑娘是自己戴還是送禮,本店的鎮店匠工才制作了幾樣金頭面,姑娘若不棄,小的為您拿來一觀?”
雪浪哦了一聲,瞧着這樓上展售的各色珠寶首飾,只覺得樣樣玲珑,無一不美,也瞧花了眼,只讓小二去拿,自己則托腮凝神。
正等的無趣,卻聽那樓梯下方小二正與人交談,怕是絆住了手腳,雪浪不愛聽人寒暄,只是那人的聲音尤其熟悉,聽起來倒像是宋忱身邊的長随萬顯榮。
“……你且留步,昨兒買的金頭面實在美觀,我家公子說要再定一幅,這會兒可有功夫?”
小二聲音似有為難之意,“您昨日一口氣買了兩幅,只餘下這一幅了,小的正要拿上去給貴人瞧……”
“你這不是還沒送上去嘛!給我罷,我家公子昨夜雖然沒來,但我拿回去之後,尤其地喜愛這兩幅金頭面,你就給我罷。”
“不成,小的已然答應了貴人,待她瞧了一眼之後所不喜歡,才能給您……”
“瞧你這幅不懂變通的蠢樣。橫豎她也沒瞧過,換一幅便是,來來來,你給我,我額外再許你五兩紋銀。”
“不可。”
“傻子,你可知道我家公子要将此物送給誰?我給你透露些許,前前朝明妃穿了天府閣的錦衣,天府閣立時名聲大噪,百金都求不到一幅面料,再往前,有那渦陽公主戴了滇地的銀飾,一時間滇地銀飾被搶購一空……我家公子送給誰,你品品,細品。”
小二似乎遲疑了片刻,“品不出來。”
萬顯榮恨鐵不成鋼的聲音響起,“總之你先給我……”
雪浪在樓上聽的晦氣,輕渺的一句話送下來,“樓下那金飾,不論品相,五千兩我要了。”
小二在下頭驚了一驚。
五千兩,如今雖戰事初定,民生複蘇,可五千兩大約抵得上尋常人家一輩子的嚼用,昂貴如“哉生魄”,這一幅金頭面也不過百兩罷了。
萬顯榮也在一旁驚的合不攏嘴,再一晃眼,已然見夥計忙不疊地奔上了樓,他悻悻地出了“哉生魄”,在門前的黑榆木馬車前無精打采地回禀了一句。
“公子,那頭面被人給搶了。”
馬車裏靜默無聲,好一時才有清潤之聲響起,“萬顯榮,你雖為她舊奴,如今卻在為我當差,若總是自作主張,那便回去吧。”
萬顯榮反應遲鈍,要不然也不會到目下才覺察到公子的不悅,他撓了撓腦袋,“可是芳主的信一封接着一封的,您總丢給小的看,小的看了便要辦事的啊,不然不是不作為了嗎?”
車廂裏一時無言,良久才傳出來一句,“同晁監察約在了何處?”
萬顯榮嗯了一聲,拱手回話,“監察大人說,今兒是青杏館轉轉姑娘的生辰,秦淮河上十六艘畫舫相連,南戲名班前來唱《金陵願》,專為轉轉姑娘慶生,監察大人不願錯過盛會,特邀您一起前去。”
宋忱在車中垂目。
青杏館的轉轉姑娘。
今日是她的生辰?怪道今日到了晚間,她都沒有出現,原來是要在秦淮河上慶生。
馬車微動,萬顯榮已然上車驅動馬兒,年輕的北廷指揮使在車中凝神,卻有莫名的燥意在心中游動,使他靜不下心神來。
金頭面被裝進了紫檀木所制的盒中,雪浪捧着它,坐看右看上看下看,都覺得自己腦袋進了水——甚至開始懷疑萬顯榮同店小二仙人跳。
怎麽辦呢,銀票花了出去,莫不是去要回來?
到底還是要面子的,進了青杏館,便見轉轉在閣中試衣裳。
紅的太豔,綠的俗氣,唯有玉色最得人心,她正把自己脫的光溜溜,瞧見雪浪來,一點兒都不避諱的拉了她坐下。
轉轉不怕羞,雪浪便看的肆無忌憚,好奇地指了指她那兩團雪山一般規模的地方,啧啧感嘆,“吃什麽了這麽大,叫我摸摸。”
轉轉一點兒也不害羞,眼波流轉盡顯風流,“你我大哥二哥,沒什麽差別,你也給我摸摸。”
倆人互相摸了一會兒,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雪浪停了手,意興闌珊,“我聽說鸨母今夜要賣出你的初夜,你不是清倌兒麽?”
轉轉面上幾不了見的飛掠過一絲兒愁緒,她套上衫子,坐了下來。
“哪有什麽清倌,鸨母錦衣玉食地養了我這麽些年,也該到了賺錢的時候。”她悄悄附在雪浪的耳邊,有些忐忑有些不安,“蘇州府來金陵趕考的那個舉子彭明慧,我托人帶了三百兩與他,今晚且瞧他真心吧。”
雪浪卻搖了搖頭,細細為她分析,“你這般相貌,只要被人看了真容,三百兩是決計打不住的。”她反握了她的手,“為何不早說?”
不過也無妨,若今晚真有什麽不堪的人買了轉轉的初夜,橫豎九阍衛就在當場,也不怕什麽。
轉轉卻說無妨,一心要她來瞧自己身上這件玉色的衫子。
天下初定不過兩年,秦淮河許久未有這等盛大的場面,今夜人聲鼎沸,人人在河畔圍聚,而那秦淮河上畫坊,尋常人想上去,掏一百兩現銀就成。
雪浪陪着轉轉在其中一艘畫舫坐着,那鸨母進來數次,回回都要驚嘆一句雪浪的樣貌,雪浪實在是煩不勝煩,索性使九阍衛的人在暗處打了鸨母一頓,那鸨母莫名其妙被人給暗算了,腫了一張臉進來時,嘴巴都腫的張不開了。
落更打完,秦淮河上燃了煙火,紛繁靡麗,實在是美不勝收,再有一時,那青杏倌的姑娘們出來迎客,轉轉從那船簾裏一望在望,卻終究沒等來那彭明慧。
手裏的帕子揉成了一團,轉轉咬着唇坐着,好看的面容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雪浪早知那彭明慧必不會來,也不驚訝,只懶懶一笑,“你且等着吧。”
轉轉不解其意,正待問雪浪何意,雪浪卻不置可否,笑說“我出去一時。”
夜幕澄澈,由那畫坊的背面而下,人聲隔絕,像是隔了雲層傳來,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九阍衛大抵便在那裏執守。
她有些心緒不佳,隔着河水望着紛繁的煙火,腳下停駐。
身後卻有驚豔的男聲響起,像是瞧見了世外仙姝。
“轉轉姑娘?”那人聲音略有些蒼老,包含着驚喜,“鸨母說你在這艘船上,果然不假……”
雪浪面上無情無緒,淡漠地轉回身,瞧見了一張猥瑣而老态的臉。
此人名叫晁顧,乃是金陵禦史臺的監察使,他看見了雪浪的真容,巨大的驚喜籠罩了他的心神,他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轉轉姑娘,我花了五千兩啊,才能提前瞧見你的模樣……”
身側似乎有聲響在動,顯是九阍衛的人伺機而動,雪浪心下冷哼一聲,餘光卻瞧見了那跟随而來的一抹清影。
她揚手止住了暗處的九阍衛,靜靜地看着晁顧。
晁顧飲了酒,此時更加急不可耐地奔了上去,見雪浪面上仍挂了笑意,他愈發的難耐,一下子抱住了她。
惡心翻上了她的心口,雪浪不過輕一擡手,便将這晁顧掀翻在地,晁顧渾身骨頭像散了架,掙紮着在地上哼唧,再一擡頭,只見那今晚相約的陳朝後嗣宋忱正軒然而立。
晁顧有些尴尬有些氣急,“你怎麽追了過來?轉轉姑娘的初夜已然賣給了我,你莫不是想同我搶?”
宋忱肩披冷月,側臉冷而精致,他看也不看晁顧一眼,只将視線落在了雪浪的身上。
“宋某同她素昧平生。”他的眉目漸漸生涼,“少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