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章

直到晚課結束後,被了覺大師找去住持房中的晉息心才知道,陸子疏口中所謂“在京城多少有些地位”,其實是“相當有地位”。

師父告訴他,他今日陪伴了一下午的那名衣著華麗的紫衣少年,并非尋常京城人士。

陸子疏乃京城王府世子,是當今手握邊關兵權、位高權重的八王爺膝下唯一一根獨苗,其身家背景相當顯赫。年歲雖小,但由於他素來聰穎伶俐,給皇上看中選為當今太子爺的自幼陪讀和玩伴,早已被預定為下任皇族內閣的人選,不論身世或本人将來的仕途,都是輕易得罪不得的人物。

晉息心微微張大嘴巴聽師父講述,回想起陸子疏輕描淡寫卻又舉手投足間不經意顯露的貴氣優雅氣派,不由暗暗咂舌,覺得那人一切的陰晴不定和他的妩媚美好都有了答案。

吃驚歸吃驚,小沙彌心裏也沒有多餘的念頭,本來富貴榮華於出家人也就不過身外之物。

他只是好奇,師父為何鄭重其事把他叫進房中談陸子疏的事,而且表情格外嚴肅。今日看來,師父那張本就古板嚴謹的臉顯得更加難以親近。

等師父停了話頭,息心恭敬問:“師父,您教導過出家人不為俗世名利所動,不知今日與息心談及陸子疏是何意?是為了警醒息心不得對權勢名利起貪念嗎?”

了覺大師深深嘆了口氣:“陸世子希望延請你去王府,伴他共修佛理。”

“什……”

這個要求大出息心意料之外,嘴巴張得更大,幾乎可以塞得下一個雞蛋。

他愣愣的盯著師父一張一合的嘴,懷疑自己聽力出了問題。

陪陸子疏回京城,在他府中一同研修佛理?

他自己都是個尚未剃度、對佛經一知半解的半桶水,抄寫佛經都會抄到睡著,經常需要師兄們戒尺敲醒;日日修行雖不懈怠,但總也是懵懵懂懂,若不是師父耳提面命、日日講道開悟,他只怕會在修行上浪費很大時間精力去走彎路。

比起寺中其他修行深厚,各有獨特心得的師門同修們,自己根本尚不配稱作合格的佛門子弟,陸子疏為何會點名自己?

“師父是不是哪裏弄錯了,或者,陸世子他哪裏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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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覺大師靜靜看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徒弟,搖了搖頭。

息心脫口而出:“可是,徒兒修行尚淺,論資歷論體悟,……”

了覺伸手制止了他的疑惑,又嘆了口氣。

“你做晚課時分,王爺夫人親自來到為師房中,鄭重其事的提出了将你帶回府的請求。雖然她語氣溫和,态度誠懇,但畢竟開門見山擺明了自己王爺夫人的身份。意在言外,不喻自明。這份‘請求’,只怕是集全霖善寺上下之力,亦是拒絕不得的了。”

“為師本來不意放你如此年幼便涉入俗世,祈盼你留在寺中靜心潛修,早日尋回自己的方向,得證大道。”了覺大師寬厚手掌撫摸上似懂非懂的小沙彌腦袋,長長嘆息。“奈何人不染紅塵,紅塵自染人,屬於你的劫數和天命,終歸還是要找到你。”

“師父……”息心越聽越迷糊,之前他還懂,師父為了寺廟其他人考量,答應王爺夫人的要求送自己入府;但後來的話他就開始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

什麽劫數,什麽天命?

“為師無能,參不透天意……”喃喃自語。

沈默有頃,了覺忽然問他:“息心,你能夠向師父保證,不論日後風波如何動蕩,不論世道如何飄搖,你會始終堅守清明,不忘初心嗎?”

師父的手心很溫暖,就是這雙手,将在江水中飄蕩的自己拾起,親手撫養長大。他教他做人的道理,教他向佛的誠心,注視了他整整七個春秋寒暑。如慈母嚴父一般,這是他終身尊敬的師父。

晉息心用力點頭,恭敬而認真的答道:“息心絕不會忘卻師父教誨,任何時刻當固守本心,不違正道。”

聽得師父幽幽道:“……很好。師父領你去見陸世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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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午夜,留宿客人的禪房裏竟然還燃著燭火,紙窗上映出端莊秀麗的剪影,王爺夫人顯然正在等候住持的回複。

一踏進這間禪房,息心立時聞到一股淡而好聞的龍涎香味,其氛幽雅,蓋過禪房中原本極其熟稔的檀香氣息。

鼻端嗅到隐隐淡香後,第二個感覺到的就是有一道如影随形的視線,自自己踏進門來時就纏繞了上來。

他轉頭看去,果不其然,陸子疏斜斜倚在一旁的卧榻上,淡紫色眼眸喻了淺淺溫柔,一瞬不瞬盯牢了自己。

見他視線投注過來,紫衣少年也不收回目光,同他四目相對,便是莞爾一笑。檀口微張,看口型是在說“你來了”。

那般自然而然,那般從容優雅,一點也沒有以勢壓人的自愧,仿佛他天經地義的就該遂他心意,陪他回府同修。

陸子疏為什麽會突發奇想邀請自己去他家中,息心本來滿腔疑惑,還有那麽一點點心不甘情不願。他尋思著就算不能拒絕王爺夫人,他至少也要擺出立場,嚴正告訴他們自己是有些不樂意的。但在望到陸子疏那副理所當然的神情時,看到那少年發自衷心微笑得暖意融融時,息心到嘴邊的話就又溜了回去。

師父方才也說,修行貴在自覺,只要有心,場所并不是那麽重要。

那末同陸子疏一起進修,兩人共研佛理,相伴成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息心心裏亂七八糟的轉著念頭,望著陸子疏的目光慢慢柔和下來。

陸子疏看他剛進來時頗有些忿忿的臉色,與自己四目相對了一會後竟是平靜和放松下來,不由得拿了書卷,掩唇偷笑。

這個小和尚,有那麽一些從善如流的品質,倒是不似前世那般該死的不通情理。

──孺子可教也。

了覺大師與王爺夫人在輕聲交談,息心仔細聽去,聽到師父這麽一席話,似很為慎重:“……其他均可不問,但息心一旦年滿15,務必要回寺一趟,懇請王爺夫人務必允諾此事。”

雖然不明白為何15歲要回寺一趟,但或許是霖善寺流傳下來的規矩。息心跟随他們回府,在家修行,但畢竟還是霖善寺的佛門弟子,到那個年齡要接受剃度或受足戒也未可知。

陸吟櫻臻首微點:“大師可以相信吟櫻的保證,請放寬心。”

了覺大師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終於還是嘆了口氣作罷。

息心擡頭看了看牽著自己手的師父,隐隐覺得,師父今日嘆的氣加起來,比之過去七年他所聽到的都要多了。

“如此,息心這孩子,今後就有托王爺夫人照料。”

霖善寺外的雨聲,又逐漸清晰加大了起來。

了覺大師一言落盡後,陸吟櫻自是喜不自勝。而晉息心和陸子疏不約而同再度看向彼此,在瓢潑淅瀝的雨聲中,将對方的身影深深收入眼底。

晉息心的眼眸一派純然坦蕩,凝視陸子疏的眼神也是半好奇半帶著好感,無雜念,無波瀾。

陸子疏的眼眸藏了誰也看不清的情緒,凝視晉息心的眼神半溫柔,半嗔怨,心潮如川奔入海,難以遏止的潮起潮湃。

這個雨夜,前世種下的因,於今世重開了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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