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佛門戒玺
心魔一生,萬念乍起。
晉息心這幾日夜間均睡得不甚安穩,翻來覆去,總是在做片段而模糊的夢。
夢裏總有那個深紫色人影,遠遠的如同站立在雲端,周身攏著輕煙,叫人看不清楚容貌。晉息心每每想要向他靠近,竭盡全力接近那團迷霧中心,總在手心快要觸及那人衣角時,那紫色身影便會足不沾地的悠然飄離開去。
聲音卻是極好聽極誘人的,飄飄悠悠傳到他耳中來,清晰的重複著四個字。
他說,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何謂不死不休,你在執著什麽,甘願賠上性命來交換的又是怎樣貴重的寶物?
越是看不清那人面目,晉息心越是焦灼,按捺不住的疑問,按捺不住的痛苦,他全然忘卻這只是個鏡花水月的夢境,而一味想要追尋那個身影。
他甚至忘記自己出家人身份,不顧一切想要捉住那人,把他轉過身來,按在懷中仔仔細細端詳個究竟。
若是能辦到那點,哪怕不擇手段,毀去千年修行,他亦是無悔的──
夢境中渾渾噩噩這麽想著,醒來後晉息心睜眸茫然,千年修行?他不過一介普通僧人,連剃度亦不曾,他哪來千年修行可以用來憑仗著去交換?
可是那古怪的夢境,依舊纏繞不休。
有一場夢境中,他在水邊低眸照影,清冽湖面上映出一修眉鳳眸,面相俊朗端正的僧人容貌,周身散發不言自喻的清聖佛氣。
那是他,那又不是他。五官何其相似,就連微抿的唇角弧線都如出一轍,眉目間卻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決然冷情,那是專屬於棄絕紅塵的佛者體悟。
不屬天,不屬地,狹長鳳眸中蘊藏著最深厚的慈悲,卻又同時映射出最冰冷的無情。
晉息心伸手想要撫觸自己臉龐,确認自己成年後竟是這般聲容不動的清冷嗎?陸子疏呢?他答應要一直陪著陸子疏,他若有朝一日變成這樣冷漠寡情的性子,算不算出爾反爾,子疏會不會給他氣死?
夢境在他擡手的那一瞬破碎,晉息心帶著一頭冷汗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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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場夢,他追逐那深紫色人影,兩人逼近到了前所未有的距離,近到只要他低下頭,就能看清那人廬山真面目的地步。他心跳劇烈,渾身血液都加速了流動,低首的瞬間,雙眼卻被一雙散發淡雅清香的手遮住了視線。
那清香,即便在夢裏也不容錯認。他給遮住眼簾,急躁的想要掙脫,想說讓我看一看你,唇瓣卻忽然觸及一點溫軟。有什麽輕輕覆上他唇角,像最柔軟的薄紗,溫暖的一觸滑過。
他僵住,張開口,聽見自己控制不住的聲線裏,略微拔高了語調──“你──!”
耳畔陡然傳來那華美紫影低低的輕笑,陰謀得逞的笑聲飛揚恣意,如山間精魅叫人一陣陣心悸窒息。
他再度滿身冷汗醒來,看見床前灑落一地雪銀月光,冷窗涼風,再難成眠。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虛詭的、無從揣測來由的夢夜夜侵襲身心,那肌膚的溫暖觸感與夢境中遭遇的種種恍惚場景,每個細節均纖毫畢現,細致得讓他懷疑這一切其實都是真實發生過的舊事。
那麽那名佛者是何人,紫影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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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疏一連幾日給太子強留在宮裏,破天荒沒能脫身來找晉息心。大相國寺犒賞大典臨時生變,他心中有事,委實也抽不出心神返回王府找人,倒也正好合了晉息心的意。
他心頭惶惶,只不過同子疏親密接觸過一夜,便莫名開始做起绮夢;陸蝶弦外之音他話裏話外,竟都聽到了心裏去,這不是迷障又是什麽?
他愁苦這樁心事,與此同時,也難以忘懷霖善寺的遭遇。對於師父的過世,他原本以為是天命所歸,但卻意外牽涉上鎮寺之寶月隴杖,為何月隴禪杖會蹊跷的出現在他禪房中,個中關節怎樣也無法讓人想透。
明日便是大相國寺大典,雞鳴剛過,雜緒紛擾的晉息心起身做早課,卻發現今日遠較平素來得煩亂,久久無法沈澱思緒。
待他勉強靜心做完,已是寅時,王府中漸漸有了下人們起身的響動,打水的打水,梳洗的梳洗,膳房裏飄出籌備晨食的煙火。
晉息心始終心神不寧,在僧衣外披了件尋常外衫,不欲驚動王府中人,避開人聲,自王府側門轉了出去。側門有兩個侍衛看守,其中一個正倚著朱紅側門打盹,另一人聽得腳步,回身看見是世子的好友,自然是識得的,不由好奇問他要往哪去。
息心同他寒暄了兩句,卻未提及自己要出門去哪。其實他原本也沒有特定目的地,只不過想出去散散心,平靜平靜這陣子紛繁雜亂的心念罷了。
他沿著王府側門後面那條小徑,漫無目的的向前行去,不知行了多久,天際漸漸有了曙光,東方開始破曉。
擡眼一看,發現眼前矗立著一排紅牆白瓦,牆內隐隐傳出锺鳴,再往不遠處一看,大相國寺的牌匾爍爍金光,他竟是不知不覺走到了大相國寺外頭。
寺廟特有的檀香味和木魚敲擊聲隔牆入得鼻息、耳廓,晉息心伫立在牆根下,默默凝望寺院前坪,那裏停著一頂軟轎,眼熟的華美色彩,正是陸子疏的轎子。
軟轎旁還有一頂貴氣十足的華辇,旁邊幾名錦衣玉容的宮女,是東宮太子的貼身丫鬟。
子疏同太子提前一日到大相國寺,難道是來參拜上香?
他正納悶,冷不防聽得身後傳來一個陌生聲音,在這寂靜得幾無人聲的清晨格外清晰:
“阿彌陀佛。”
晉息心回過身來,身後不知何時立了一位白須長眉的老僧,長長須發一直垂到胸前,穿著一襲黑縧淺紅色袈裟,面目慈祥,微笑凝望自己。
這位僧者看似親和随意,但又分明有著不同於尋常僧人的氣質,眉心一點豔紅朱砂,晉息心從未見過哪位出家人有這等奇異的裝容扮相。
“這位大師……”他欠身作揖,心奇自己竟絲毫沒有留意到老僧的出現,他像是憑空冒出,悄無聲息立在自己身後那般。
那鶴發老僧嘴角含笑,欠身還禮,笑吟吟道:“小友可還記得故人?”
“故人?”
僧者微笑:“乃小友上一世的宿緣。”
晉息心心頭一跳,這老僧話中另有玄機,他立刻想到在自己夢境中出現的那清冷僧人,不由凝肅神色,“還請大師開示。”
“小友不記得貧僧了?”老僧看他的眼神依舊是柔和,目光移到他空空的兩手,再移到他困惑不解的面上,“原來是還未拿到禪杖,莫怪乎連老友都忘了個幹淨。”
“大師,”晉息心不由邁前一步,模糊預感到這位和藹慈悲的僧者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大師認得我?”
“貧僧并不識得此生的你。”
“那……可是識得曾經的我?”
老僧微笑起來,只凝望著他,清明眸底蘊著久遠深沈的記憶,卻未答他的問話。只從袖中拿出一枚黝黑色指環,色澤溫潤,像涵了一層粼粼波光在環身內,又像吸納了最深沈的夜色,整尊呈現出一種低沈而古樸的美。
晉息心眼神被黝黑色指環吸引,老僧手心托著指環,送到他面前,笑道:“了覺已完成他的天命,貧僧能做的同樣非是指引,而是提供一個轉折契機。小友請收下這枚戒環,時機若至,自然能夠回望前塵。”息心正愕然,他又接著道,這回語氣中多了一絲未辨情緒的正色:“佛友務必謹記,有因有果,有果必有因。觀心自在,歡喜随緣。”
息心愣愣的伸出手,那枚指環竟與他無名指格外契合,仿佛為之量身打造的一般。更奇妙的是,一套上指身,那枚純黑戒環陡然像水滴落入大海,頃刻沒了蹤影,他左手上望去空空如也,哪裏還有戒環的痕跡?
“我……”只聞輕風自耳旁刮過,他擡起頭來,老僧已原地消失了蹤跡。
近在咫尺的大相國寺,渾厚锺鳴伴著風聲穿牆而過,聲聲撞入晉息心耳底。
他怔怔聽著那悠然锺響,一時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