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扶

殷璧越從臺上下來時,青麓劍派執事忘了宣布勝負,抱樸宗衆人忘了上臺扶人,滄涯山弟子也忘了歡呼。

夏日微風吹過榆樹,靠近擂臺一側的繁茂枝葉,經歷烈火與寒冰的摧磨,終于在風中簌簌而落。

冰霜化去,臺上積着清淺的水泊,枯葉浮在上面。就像突然落了一場秋雨,洗去盛夏三伏天的燥熱,将肅殺的寒意帶到人間。

執事弟子驀然回神,高聲道,“本場結束!滄涯山殷璧越勝!”

這就像一個訊號。不止是滄涯山弟子,連帶擂臺下許許多多的人,都在歡呼中揮起了劍,聲音遠遠傳開,遠處的葉城民衆也跟着鼓起掌來。

抱樸宗的弟子撲上臺,一左一右的将面色蒼白的何來扶下來。

段崇軒高聲笑道,“四師兄,以後我給你端茶倒水遞劍,就全靠你罩我了!”

這自然是一句玩笑話,滄涯山弟子們都笑起來,紛紛向殷璧越道喜。

只有洛明川仍微蹙着眉,沉聲問道,“可有受傷?”

他這一問,衆人才想起來。這一場勝的太漂亮,以至于他們忘了殷璧越剛才直面那麽熾盛的劍意,此時都擔憂起來。

殷璧越搖頭,“沒有。”

洛明川仔細打量着他,神色終于放松下來,“回去休息吧。”

滄涯山弟子自發讓出一條路,讓洛明川陪着他先回秋湖。

段崇軒原本也想一路走,但他舉目眺望,隐隐可見十餘丈外一片彩裙花傘。

知道有了自己一路也是給師兄添麻煩,只好對他們二人道,“晚上秋湖再見,四師兄好好休息。”

洛明川和殷璧越向葉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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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走,東邊看臺上兩位半步大乘的大人物也開始告辭,臺上長老們忙着起身行禮與重排坐次;青麓劍派執事弟子們上去清理擂臺上的積水;抱樸宗那邊人早就走了一半,據說是擡着何來去找皆空寺的醫修去了。

鐘山和宋棠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走了。

比鬥依然在繼續,只是擂臺邊上人少了很多。

殷璧越和洛明川走在葉城裏。

今日小暑,烈日炎炎,将青石板照的光亮可鑒。

長街空蕩,沒有人聲犬吠,仿佛整座城都陷入了酣沉的午睡。

只有夏蟬不知疲倦的鳴叫着。

酷熱的夏日裏,洛明川卻感受到絲絲縷縷的寒意,從殷璧越身上溢散出來。

從滄涯山到葉城,這一路上,洛明川早就發現,平時他就體溫偏低,夜間猶甚。

段崇軒也曾開玩笑說,“走在四師兄旁邊特涼快,比揣着避火珠還清涼解暑。”

因為殷璧越長年在兮華峰寒潭邊淬練劍勢,染的一身寒氣入體。

這并不稀奇,武修的功法和靈修的天賦靈脈,都會略微改變修士的體質。

但現在,殷璧越剛催使出寒水劍之後,這種寒意就強烈到不正常。

于是洛明川停下腳步,打量着少年的臉色,認真問道,

“師弟,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殷璧越默然。

他沒想到洛明川竟然這樣敏銳,分明他已經将自己的呼吸和步伐控制到分毫不差。

他确實沒有受傷,但畢竟是越境而戰,‘踏山河’急劇消耗神識和心力,還有最後一劍全身真元傾盡而出……

整場戰鬥精神高度集中,此時驟然放松下來,便感到骨骼經脈裏,滲出絲絲縷縷的寒意。

是寒水劍未盡之意。

若是以往,這種不足為慮的小問題,只需要将真元運轉一周天便可解決。

但他現在沒有真元,也沒有力氣。又被洛明川這麽一問,更覺得一陣疲憊如潮水般湧來。

我連兩步路都懶得走了,你把我拖回去成麽?

……呵呵,這也太丢人了吧。

殷璧越抿了抿唇,“無事,走吧。”

洛明川卻不動,臉上浮現出幾分尴尬神色,

“其實是這樣……我方才在烈日下站的久了,可能是染了暑氣,現在有些頭暈……師弟可願意扶我一把?”

說完還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殷璧越仿佛看到了他和洛明川爬回秋湖的畫面。

洛師兄!

你真的沒逗我麽!破障境為什麽會中暑?!

如果換一個人這麽說,殷璧越打死也不信。

但全滄涯都知道,洛明川是個正人君子,從不會說謊。

殷璧越已經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難道是對方練了什麽特殊的功法,不能長久曬太陽?……

他看了看暑氣蒸騰的長街,發現別說是人,連條狗都沒有。

于是視死如歸的點頭,“好!”

扶就扶!

我們兩個互相攙扶,一起爬回秋湖!

……但這麽丢人的事,一定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殷璧越走近兩步,伸出手,扶住了洛明川的右臂。被扶的人身體順勢向他微傾過來。

陌生而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雖說一路相處,已經沒有了最初近身三尺就難受的排斥。

但是像這樣近的距離,以往還從未有過,殷璧越依然覺得不自在。

就見洛明川表情真摯的道謝,“麻煩師弟了。”

“……不麻煩。”

走了兩步,預想中的艱難并沒有出現,反而殷璧越很快發現……

果然是中暑的人,真的好暖和!~(≧▽≦)/~

他身上的寒意是從骨骼經脈中滲出來的,烈日再酷熱,也無法驅散。

但扶着洛明川明顯不一樣。

洛明川身上的皮膚,好似都流轉着一層薄薄的真元,溫暖而幹燥,透過道袍,傳遞到他身上。

潮濕的寒意盡散,每寸骨骼都像曬了暖暖的太陽。

這是…中暑嚴重到真元溢散了?不會暈過去吧?

殷璧越已經有了力氣,将人扶的更近了些,一步步向秋湖走去。

蟬鳴響徹長街,微風搖亂樹影。

盛夏的葉城,兩個穿白色道袍的年輕人,互相攙扶,穿過曲折狹長的街巷。

高門大戶飛檐上的燈籠在風中輕搖,萬千廣廈之後,是波光粼粼的湖水。

這一刻,他們都以為自己是對方的依靠。

******

“劍聖弟子殷璧越在折花會上戰勝排行第五的‘抱樸七子’何來。”

消息以最快速度傳遍葉城每個角落,又向南陸,向整個世界傳去。

那一戰的每個細節都被傳誦。對戰雙方如何出劍,如何一波三折,如何險象環生,南陸的每一個茶館酒肆裏,都能讓客人身臨其境的感受一遍。

但戰鬥經驗豐富的人仍有疑問。

‘踏山河’對‘上青雲’,‘抱樸八卦’對‘寒水’,本是不分伯仲的應對,而何來境界又高,殷璧越憑何取勝?

只是劍意?

他的境界有限,真能以枯枝施展出完美的劍意?

于是殷璧越出劍的方位走向被注意到。

一種猜測流傳出來,寒水劍一劍克敵制勝,不在壓制,而是破解。

他破解了八卦劍。

“荒唐!八卦劍千百變化,老夫學劍一百載不敢說精通,一個活了不到二十年的後生能破解?!”

抱樸宗的帶隊長老聽到這種說法,立刻暴跳如雷。

床上的何來面色蒼白。

他本來是這次折花會,抱樸宗最有希望奪魁的人。

但他運氣不好,第一輪就遇上殷璧越。

皮肉根骨的傷勢尚有珍貴藥石能醫,道心的裂縫又如何能救?

但他是‘抱樸七子’之一,八卦劍陣的離卦,如果他不在,劍陣如何成勢?

對抱樸宗來說,這個問題比他的傷勢更重要。

為了他道心圓融,劍陣能成,抱樸宗總要做些什麽。

那位長老刻了一張玉簡,簡成之後,立刻化作一道流光向西大陸橫斷山脈飛去。

“真當我派無人不成?”

******

後來幾天的折花會,皆空寺和興善寺的佛修多了起來,佛門大手印和金剛不破體确實讓人贊嘆;濂澗宗裏,被稱為年輕一輩中靈修第一人的禇浣落場,施展枯木逢春訣;還有青麓劍派鐘山的同峰師弟,使得一手凜凜生光的飛羽劍;甚至東陸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宗門弟子,異軍突起,成為第二個越境而勝者……

折花會的第一輪,許多年輕人都展露出驚人的天賦與修行造詣。

但是沒有一場的精彩程度,勝過殷璧越對何來。

于是劍聖弟子的下一場比鬥,就變得格外讓人期待。

第一輪結束,一百六十二人晉級下一輪,将分成八十一組。

這次由編號後八十一位抽簽。殷璧越三人不用再去抽簽,只需等待自己被人抽到。

殷璧越前幾日一直在房裏入定。與何來一戰之後,他感悟頗多,于是閉門不出,細細梳理。 坐照自觀,破障的那道門檻愈發清晰。

這一天,抽簽結果出來。

他推開房門,看見話唠也正要出門。

“四師兄要去沉影壁看抽簽結果?”

殷璧越點頭。

話唠笑道,“有一個地方消息更快,何必舍近求遠?”

殷璧越懂了,話唠這是再次邀請自己去逛花樓,啊不,茶樓。

按照葉城裏看熱鬧說熱鬧的民風,茶樓的消息确實最快。

他看了眼對面洛明川緊閉的房門,也不知道人是在屋裏還是已經出去了。

那天他将洛明川扶回來,送進屋裏,确定人沒事了才走的,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殷璧越原本不明白話唠為什麽敢上街了。分明之前他每次逛街都弄的像游街示衆。

當他們走出秋湖邊,穿過城南貴人們的府邸,走在葉城主街上,幾個姑娘幽怨的目光看過來時,話唠感嘆道,“前兩日我被堵在城門口,于是說‘在下已心有所屬,鐘情一人,此生非她不娶。’……這還真是有用啊。”

殷璧越恍然,怪不得,原來你的戲路已經由黃金單身漢,轉型成了大齡癡情男。

還是那天的太和樓,沒到入夜後最熱鬧的時候,大廳卻依然坐滿了。

殷璧越兩人向二樓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名聲已經絲毫不弱于話唠,登樓時已有很多人注意到他。

只不過沒有修士們的神識窺探,因為忌憚,也沒有肆無忌憚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因為敬畏。

下一刻,喧騰的茶樓裏,突然靜的落針可聞。

他眼前出現了一襲潑墨山水長袍。

他們要上樓,對方要下去。

樓梯很寬,三人并行足矣。

但對方顯然沒有錯身下去的意思。

殷璧越擡眼看去。

比起他的臉,第一眼還是最先看到他的劍。

風雨劍。

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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