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離火

夏意已濃。

葉城主街兩旁的榆樹越發繁茂,随處可聞知了的聲聲鳴叫;街上姑娘越穿越清涼,抹胸長裙外罩浣碧紗,凝白如藕的纖細胳膊若隐若現。城裏的小吃攤,賣起了蜂蜜涼粽和麻醬涼面,老板站在邊上,熱情的招呼往來客人。

而秋湖邊上的小院,因為背陰,又有水波與湖風,在這樣的夏日,就顯得尤為涼爽。

滄涯山弟子們今天依舊出門很早。

但或許是因為今日有場格外引人矚目的比試,或許只是天光亮的更早了,當他們走在街上時,已有許多目光,明裏暗裏打量過來。

殷璧越微蹙起眉,他可以用神識隔絕窺探,卻不能阻止別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從下山到現在,他已經感受到了這個非主流發色的麻煩之處,如果可以,他還是希望能變回來。

一場有境界差距的戰鬥臨近,他卻有心思想着這些,是因為他心境舒暢,并不擔憂。

殷璧越不是第一場。

但很多人知道他今天落場。從擂臺下的人群,到葉城裏的賭坊,乃至萬裏之外的四片大陸,都給予了這場比鬥極高的關注。

甚至是東邊的看臺,已經開始重新安排坐次,因為新來了兩位半步大乘的長老,一位出身青麓劍派,另一位則是葉城的供奉。

他們前些天未曾露面,卻在這種時候出現,就好像是為了看那個白發少年出劍,特意來到這裏。

這自然不是因為殷璧越的修為境界高深,而是他身後有劍聖高山仰止的巍峨背影。

越是位高權重活的久,就越喜歡把事情想得複雜。兮華峰從未參與過折花會,今年卻來了,劍聖想做什麽?

坐在看臺上的前輩強者們,在繁茂的樹蔭下喝着君山雲霧茶,笑談着雲裏霧裏的場面話,打量着臺下那群初生牛犢般的年輕人,終于等到了那個少年上場。

殷璧越與何來上臺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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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三個擂臺的上一場比賽剛剛結束,執事弟子忙着宣布結果,清理場地,擡人下去。

他們兩個上來早了,沒人喊開始,只能相對而站。

既然有這麽多人看着,總要說些什麽。

何來神情漠然,淡淡開口,“你很不錯。”

聽說對方入門滄涯三年,就到了凝神境,自然擔的起一句不錯。

然後他話鋒一轉,“可惜運氣不好,所以就到這裏了。”

言下之意是,第一輪抽簽就對上自己,理所當然不可能再走下去。

臺下一片嘩然。

但聽不到嘲笑聲,因為何來自信到驕傲的地步,确實是有資本的。單論境界,他要高出殷璧越一階。

臺下衆人議論,是想看看劍聖弟子會如何回應。

洛明川眉鋒微蹙,師弟性格單純,哪裏會應對這種場面?

段崇軒臉色也不好看,他現在恨不得臺上站的是自己,直接将對方罵個狗血淋頭!

殷璧越沒有說話。

他轉身走向擂臺邊的大榆樹,在萬衆矚目中,伸手折了一截榆枝。

手腕一抖,碧葉盡落。

他拿着枯枝回過身來。

何來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驟變。

但又很快平靜下來,漠然道,

“你現在不拿劍,以後就再沒拿劍的機會。”

嘩然再起!

“他想做什麽?以枯枝為劍越境一戰?!”

“劍聖弟子……難道都是這般狂傲?!”

殷璧越還是沒有說話。

他餘光看見了臺上坐着的強者們,更感受到兩道難以阻絕的神識落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他神魂強大所以感知敏銳,甚至根本感覺不到。大乘境的神識。

他的真元無法注入劍裏。

或許小乘境看不出他用劍方法的端倪。但他不能在大乘境面前冒險。

別無選擇,他折枝而戰。

縱然前幾日關于這場戰鬥的種種構想盡數作廢。

他這種坦然,落在衆人眼裏是狂傲,落在何來眼裏是侮辱。

何來面色微寒。

正在這時,青麓劍派的執事弟子趕來這邊,高聲道,“滄涯山殷璧越對抱樸宗何來。”

雙方早就見過禮,于是這場比鬥直接開始。

話音剛落,何來腰間的長劍怆然出鞘。

同一時刻,一道劍光出現在十餘丈外!

一分為八,飛速破開空氣,刺耳凄厲的劍嘯響徹曠野!

八卦符文流轉的青色光暈将整個擂臺盡數籠罩。

殷璧越周身八個方位的退路盡數被封死,無論他向哪個方位劈斬,其他七劍都會瞬間即至。

劍蘊八卦,內有乾坤。

出劍的何來面色沉靜如水。

他等這一刻等的太久,他練這一招練得太熟。

以至于從拔劍到出招的時間,短的幾乎不存在。

他一出手就是最強的一招!

出劍的角度和真元的控制,都精準到纖毫不差!

這說明他氣惱之餘依然冷靜,也說明他不想給殷璧越任何機會。

臺下衆人顯然沒想到戰鬥節奏如此之快,猛然看到這樣震撼的一劍,竟是忘了言語。

劍聖弟子,将如何應對這蓄勢已久的一劍?

殷璧越沒有出劍。

他手持枯枝,身影微虛,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他出現在擂臺西方。接着分明是向北踏了兩步,身影竟然直直後退!

這樣迅疾的劍光中,他面色不變,似閑庭信步。

衆人才從上一劍回神,驚嘆這才是真正的抱樸八卦。

前幾日看到的八卦劍,只得其形,與這一劍相比,好似贗品。

他們忽視了殷璧越略顯詭異的身法,紛紛感嘆在這一劍的光輝下,劍聖弟子也不敢撄其鋒芒。

但有人不會忽視。

看臺上那位半步大乘的葉城供奉,眯起眼睛,又驟然笑起來,眼尾細密的皺紋都舒展開。

他帶着懷念的神色感嘆,“踏山河,真是好久不見……”

踏山河是掌院先生行走中陸時的身法。

世人皆知先生空間妙法無雙。很多人都忘了,他掌握空間奧秘之前,用的就是‘踏山河’。

這種身法不是什麽不傳之秘,但學會的人很少,因為需要強大的計算能力,每一步要算到一千步之外,還伴随着劇烈的神識消耗。

所以直到學府藏書樓裏步法詳解的落滿了灰,也再沒人學它。

但殷璧越今天用了出來。用在戰鬥中,計算對手落劍的方位。

青麓劍派前方,衆人自發留出的距離中,水墨長袍的宋棠贊道,“名不虛傳。”

如果是自己面對這一劍,當然也能用劍招和境界壓制對方,但無法像這樣完美的避開。

他身邊的鐘山面色不變,微微挑眉。

衆人只見何來一劍氣貫長虹,而殷璧越被逼的疾退。自然以為這句‘名不虛傳’是贊抱樸宗的八卦劍。

劍勢已盡,殷璧越走了八步。

衆人這才注意到,擂臺上出現了八道淺淺的刻痕,石屑簌簌而下。

臺上有防護陣法,如果這樣的劍痕落在身上,甚至能割傷經脈。

但是殷璧越全然避開了,所以同樣令人贊嘆。

何來沒有想到這一劍會被避開。

但他是抱樸宗年輕一輩的領袖人物,‘抱樸七子’之一,自然不可能只會一劍。

而殷璧越,不可能避過每一劍。

于是不待殷璧越身形站穩,何來揮劍再斬!

這一劍并不快,甚至能清晰的看到出劍的軌跡。

沒有飛逝而出的劍光,也沒有八卦符文。

何來手中持劍,足尖輕點,随劍向前刺去!

他就像一只淩空振翅的白鶴,身形憑空高高躍起,輕盈至極!

“好一個‘上青雲’!”

出言贊嘆的人是一位抱樸宗長老,站在他身後的親傳弟子們紛紛附和。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上青雲’是抱樸宗的輕身法,何來能在如此激烈的戰鬥中,這樣完美的與劍勢一并施展出來,不止是抱樸宗感到自豪,就連青麓劍派的弟子也心生佩服。

就在這時,更令人震驚的事發生了。

何來手中的劍,映照着夏日刺目明亮的日光,竟然像要燃燒起來!

離臺最近的弟子,已經感到一陣熱浪,透過防護陣法,撲面而來。

擂臺邊的榆樹,枝葉被熱浪翻卷,甚至冒出青煙。

劍過之處,真元磅礴,四野皆燃!

劍尖所指,是手持枯枝的白發少年。

看臺上已有小乘境的長老為殷璧越感到遺憾,“天賦不錯,身法是快,可惜境界差距果然如天塹鴻溝,徒呼奈何!”

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

當何來斬出那一劍,殷璧越就已經輸了。

因為這不止是一劍,整座擂臺都已盡在何來的劍勢中!

要怎樣的身法才能完全避開這一劍?

只有下臺。

洛明川面色不變,然而手心已浸滿冷汗。

出乎意料的,殷璧越沒有動,他舉起了手中的枯枝。

他已經驗證了心中的猜想,自然是要出劍。

抱樸七子不是為了湊人數,他們七個,再加上一位強者,就是一個八卦劍陣。

主陣的乾卦,或許是一位長老,或許是掌門。乾為天,乾卦越強,劍陣威力越大。

而何來是‘離卦’。

因為剛才的八道劍痕中,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 離卦最是清晰。

離為火。

他最強的劍是離火。

何以破離火?

自當是寒水。

殷璧越最熟悉的劍,就是寒水劍。

他僅僅是舉起枯枝,熱浪便停了下來。

一道精純無比的寒意,從枝上溢散出來。

臺下的弟子們,驚奇的發現,風裏竟有了涼意!

抱樸宗長老狠狠蹙起眉頭,滄涯山弟子們滿臉驚喜,青麓劍派方向,鐘山瞳孔微縮。

那位葉城供奉,始終是笑眯眯的模樣。

很多人都以為這場戰鬥走到尾聲的時候,戰鬥才剛剛開始。

僅僅是因為,殷璧越擡腕起勢。

何來面色不變,劍勢已催發到極致!一簇烈火出現在劍尖!

他預感到殷璧越的變化,所以不會給對手多一秒的時間。

但不用一秒,殷璧越的劍已經成勢。

最強的寒水劍,最快的踏山河!

寒意乍起!

盛夏的石臺上,凝起一層薄薄的冰霜!

然而僅是這樣,又如何足夠?!

他的劍,走的是與離卦相對的坎位。

衆人只見枯枝分明是向對方劍上火焰刺去,眼見就要與劍鋒相擊!

最終卻奇妙的落在了何來身上!

“嗤!……”

精準無比!

直直刺進何來的右肩!

破障境的護體真元,就這樣被一截枯枝擊穿。

何來保持着出劍的姿勢,然而劍上火焰驟然熄滅。如他眼裏黯下去的光彩。

他慢慢彎下腰,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痛苦的神色,最終還是咳出一口血。

滾燙的血落在冰霜上,頃刻燒出兩個空洞。

他看着冰霜與血,直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輸。

分明之前對方只有在自己劍下狼狽逃竄的份。

他的離火卦怎麽會有漏洞?

難道對方比自己更了解八卦劍?

這不可能。

臺下衆弟子鴉雀無聲。

是因為震驚。這場戰鬥一波三折,完全打破了他們的以往的認知範圍。

要有多強的劍意,才能刺穿破障境的護體真元,他們無法可想。

看臺上的前輩強者們沉默,是因為尊重。

這場戰鬥的節奏,從一開始就掌握在殷璧越手中。然而他甘願最初被對方的劍勢壓制,直到找到破劍之法。

年輕一輩裏,有這樣精于劍道的後生,是一件值得尊重的事。

殷璧越抽出枯枝,枝上滴着血。

何來踉跄着跪倒在地。

然後,白發冷眸的少年問道,

“何苦來哉?”

問完他扔下枯枝,自徑下臺。

何苦來哉?

這是殷璧越從上臺到現在,說的第一句話。

只有四個字,卻是連名帶姓,一針見血。像是回應最初站在這裏時,對方的那句‘運氣不好’。

他之前不說,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覺得沒有必要。

我是來戰勝你的,不是來聊天的,更何況我們不熟。

所以沒必要說給你聽,也沒必要說給衆人聽。

我來戰鬥,然後破劍取勝,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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