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腐朽的人偶

這幅畫面,像已經共同生活了七八十年的兩個人!

清晨的陽光細膩地撫遍落地窗和遮光窗簾的輪廓,從一絲縫隙裏偷偷傾瀉入房間。房間裏的空氣靜谧地幾乎好像停滞了流動,唯餘人吐納出的呼吸,擱淺出一些聲音的騷動。展昭難得一夜睡到天亮,他不過微微睜眼開便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外面的光線。他從小就不怕暗,一直感覺,黑融合在自己的生命裏,根深成人生的一部分,故而反倒是不适應任何光線的突如其來。

展昭再次睜開眼時,驀然發現白玉堂不知何時竟和自己蓋着同一條被子睡了一夜,那雙手也環在他身上,宣誓着存在感,一時覺得很不适應便想要拉開彼此的距離,試圖掰開對方的手指。

然而第一二根手指剛被掰動,白玉堂便突然動了一下,表現出一副很困倦的樣子,不由往被子裏縮,還把展昭也一起帶了下去。展昭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不過卻是放棄了掙紮的念頭。算了,打擾人睡覺似乎也是件很殘忍的事,他照顧自己不乏辛苦,何況被窩裏真的很暖和,靠近白玉堂很暖和。高燒退去後,展昭渾身倦怠松軟,這使得他更依偎可以給予柔軟和溫暖的地方。

其實他更知道,自己是眷賴白玉堂,眷賴得連多年的失眠竟也不知不覺被敗下陣來。

作為一個一直冰冷的人,在體會過溫暖後,不想再度冰冷。

他打心底不想被凍死。

不過幾個月的相處,白玉堂的存在,就讓原來冷清冰冷的房子裏充滿了生氣。他的熱情,關懷,他的小心他的照顧,甚至插科打诨胡鬧的舉動,都早已經一點一點暖了自己二十多年來無人在乎的心。和白玉堂在一起,就會不知不覺因為他而震動,因為白玉堂總是會平白給自己一種“美好燦爛”的感覺,就像天如此藍,空氣如此清新,世界多麽美妙,他的心情又多麽好。而面對白玉堂,他又如何能不快樂呢?

展昭淡淡苦笑一下,他原以為“做人是很快樂的”這樣的事,對自己而言是奢望。生得比誰都寂寞的人,大概死得也比誰都痛苦吧?他并非多情之人,也絕非軟弱,否則這些年來他撐不過來。但是一念及這些總難免有些心灰意冷,時間長了,也就麻木了。不是真的腐朽而不自知,而是不敢碰觸,只能假裝一切都是假相,所以,從來不曾對人動過真正的真情。

就像一個不會愛人的人偶。

展昭看了一眼距離自己不到十公分的白玉堂,心裏有些發苦有些心緒不寧。之前說了那麽多,就是想把對方從自己身邊盡快推開,然而卻始終沒有成功,事到如今真是萬劫不複了。一只手輕輕按上他的額頭,展昭默然了一陣,有誰可以幫他剪斷他纏繞在心裏的心動?不是不在乎眼前這個人,而是太在乎,他不願意再自欺欺人,他是情不自禁地把心中的某些部分寄托給了白玉堂,然後從他身上得到了某種自己一直想要而從未有過的東西。

只是無論有多麽在乎他,無論這樣的感覺以前是不是從來沒有過,總不能把他一起拉進那個充滿複雜和未知的深淵裏。

自己是一個帶着“特殊标簽”出生的人,雖然并不甘心讓自己成為實驗室裏的研究品,但以後的人生會怎麽樣,連自己也無法完全把握。所以——無論有多少無奈,即使人在這裏,心在這裏,也總會有必須要做決定的一天。

他知道白玉堂要找甚麽東西,他會幫他拿到的,只要再給他一點點時間就好了,他很快都會安排好的,之後,縱然是對這人再有情,也會塵封收藏起來……

至少他平安無事,這比甚麽都好。

大概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嗎?感情突然比以往猶豫了很多,糾纏了很多。展昭心裏的感情紛至沓來得快要沖出身體,他難耐地翻了個身,顧不得是不是會吵醒白玉堂,就想要從床上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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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不想好好睡覺,還是想趕我走?”白玉堂醒了過來,雙手依然不放開展昭,說話的聲音有一種初醒之際特有的慵懶,但展昭知道他是認真的。

展昭側目看了看他,微微嘆了口氣。“我……甚麽都沒做吧?”

“你甚麽都沒做?你還想做甚麽?你這一點點心不甘情不願的心思,難道我還不懂?”白玉堂按着展昭,不讓他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說了,你休想!我不會走的!”

展昭被迫躺回床上,一雙眼靜靜地看着白玉堂,沒有任何流露明顯的情緒。好一會兒,他說了一句:“如果我要趕你走,現在我就把你從床上踹下去,別以為我沒有這點力氣。”展昭這一句是用力說的,說得很堅定,決不是自欺欺人的軟弱之語,他的态度很強硬。白玉堂怔然了一下,面不改色卻是放軟眉眼,握了一下展昭的手。“沒有我陪着你,你始終都是一個人,”他低聲道:“你會很寂寞的,我不想看到你這樣。”

展昭身子微微一震,眼裏有一點亮光稍縱即逝。他看着亞麻色的窗簾慢慢開口:“我早就習慣了……”他想解釋甚麽,停頓了一下卻沒有說下去,話只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又沉默了片刻,展昭再次開口,“不過說真的,你還是離我遠一點,免得我把感冒傳染給你。”他的聲音有一種無由來的淡然,聽不出真假的意味。

“得了吧!”白玉堂無意去和展昭争辯甚麽,随口駁了他的“提議”。現在他知道有時候多說無益,即使強迫展昭承認是他願意或者不願意交付真情實意,那又如何?他不會開心,自己更不會,展昭空洞了多年的心情,并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夠填滿的。白玉堂想着,輕輕地笑,那樣的笑,也是沒有心緒的,既然他決定陪着展昭,就不能心急。“你的借口好拙劣,生病的人就要學會依賴別人,如果我不陪你,還有誰陪你?”他拿手遮住展昭的眼睛,在人耳邊留下一句話,“好了,我知道你又想用很多道理教訓我,我才不奉陪。”

“我就算不說別的,那我總得起來吃飯吧?”展昭拿下白玉堂的手,換了一個話題。他喉嚨幹澀得發疼,如果可以他其實不想多說。但他擔心白玉堂又說出讓自己心神不定的話來,他也想暫時逃避腦中的胡思亂想,故而就必須說。

白玉堂挑高眉毛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目光直盯着身畔的人,看得展昭很不自在,推了他一把,逼迫他與自己保持幾公分的距離範圍。“別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是人都會餓。”

“會餓,就說明你的病開始好轉了。”白玉堂笑得有些戲谑,有些安心。“這是個好的開端,以後有甚麽要求,盡管提出來。”他心裏莫名的愉悅,這愉悅來源于期待,期待着,他真的會為他做許多事情。展昭太習慣漠視自己的感受,長時間缺乏熱情去觸及他所想要的目标。并非完全不想企及,只不過,他往往在想感受的一瞬間便已經放手了。所以,如今就算是一個小小的改變,白玉堂也滿意,他相當樂意無限地縱容展昭的感受。

看着白玉堂笑成這樣,展昭也無端地跟着淡淡地笑了笑。“你又不是阿拉丁神燈,有求必應。”這話本來是有點玩笑的成分,他說得漫不經心。白玉堂卻得意地橫了人一眼,“我比阿拉丁神燈強多了。”說着,他起床穿衣服,如果展昭可以精神好一點,可以時時笑笑,多少事他都可以幫他辦到。

“要不要喝粥?”白玉堂下床,用像寵溺着甚麽的口吻問道,順手給展昭蓋好被子。

“你還會煮粥?”展昭吃了一驚。白玉堂住在自己這裏,算不得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模樣,但也從來沒下過廚房一次,他只負責到點吃飯,或者偶爾對那些買回來的食材恩賜幾許吝啬的目光。乍聽他說要煮粥,自己豈能不意外。

“那當然,白五爺是二十四項全能型。”對方丢給他一個“你才知道”的眼神,全然一副臉皮沒有最厚,只有更厚的模樣。

白玉堂這人一旦想起自己的能耐,就會得意忘形,他那個得意的模樣既自戀也是很欠扁的。展昭在心裏下了結論,刻意忘記一些事情,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

江寧婆婆洗着牌,把牌慢慢聚攏,擺出和昨天一模一樣的陣法。她從一疊牌中間抽出了一張——逆位的高塔。

豔紅的指甲間夾着那張牌,“人偶很快就會腐朽。”她若有所思了一下,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蔣平原本坐在離她不遠的沙發上,拿着咖啡匙在咖啡裏攪拌。在耳朵很尖地捕捉到幹媽剛才的話後,他心頭突然一跳,再也沒了喝咖啡的閑心逸致。

“幹媽,還是一樣的結果嗎?”他不安地端詳那張牌,“您之前的預言真的開始應驗了?”

江寧婆婆搖搖頭,“命運之匙的開啓我也無法阻止。”

“幹媽,腐朽的人偶到底是誰?真的是五弟?”蔣平疑惑不解,又極度擔心,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不安的感覺。五弟是個人偶,塔羅牌預言他會腐朽,難道是說他會死?蔣平越想越覺這件事被一團迷霧籠罩,而且迷霧越迷越大,越來越濃重。

江寧婆婆拿起胸前的黃銅懷表打開,看了一眼時間。“雖然老五是人偶,但我從來沒說過腐朽的人偶就是他。”

“甚麽?不是他……”蔣平遲疑了一下,猛然一激靈,“不是他,難道是……”他立刻想到了另一個答案,情不自禁舔了舔嘴唇,有點猶豫,有點恐慌。

江寧婆婆眯起眼睛,“是展昭。”

“完蛋了,果然被我料中。”蔣平煩惱地折向其中一面牆,再轉頭走往對面那堵牆,來來回回的踱步。“五弟是真的人偶,而展昭原來是不會愛人的人偶。”他晃了幾趟,停下腳步望向江寧婆婆。“要是展昭出了甚麽事,五弟該如何承受……”

承受失去最重要的那個人的痛苦。

江寧婆婆對上他的眼神,神色如常。“因為那小子對展昭産生了感情,對嗎?”

幹媽居然這麽鎮定,莫非裏面有甚麽驚人的秘密?蔣平愕然開口,“幹媽,您對老五愛上一個男人一點都不意外?”

江寧婆婆聳聳肩,“我知道他們會在一起。”這是上帝早就設定下的,無法逆轉的命運。

“明知道會這樣,那您當初為何還幫五弟接近展昭?”蔣平震驚之下不覺提高了聲音,“我也有錯啊,我幹嘛多事讓蘇虹撮合他們倆個?”他現在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越美好的人偶,腐朽的時候,越容易讓人心碎。

“不行,我要和五弟趕緊攤牌,讓他離開展昭。”蔣平搓着手又是來去踱步。白玉堂現在面臨着随時随地會被□□殃及的境遇,作為哥哥,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難過至死吧?!

江寧婆婆嘆氣地跳上桌,踢掉腳上的金色高跟鞋。“老四你別攪合了,他的感情你決定不了。”她微微挑起眉,“你我都應當很清楚,老五是甚麽樣的個性,他決定的事是絕不會被任何人左右的。”

“那幹媽,您總得告訴我展昭到底會出甚麽事吧?”蔣平再問。

江寧婆婆将目光放在自己的指甲上。“他那個養父是個會找麻煩的惡鬼。”她哼了一聲,容顏突然間肅殺起來,“ 命運的絲弦能否重來,結點便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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