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展昭的生父

第二天一早,展昭就出門了。十點左右,蔣平給白玉堂打了電話,于是他也出門了。門口靠花壇的地方停靠着一輛搬運公司的卡車,大概是哪裏又有新住戶搬進來。白玉堂看了車一眼也沒在意。等他離開半分鐘後,卡車也開走了,這時卡車原先的位置停着一輛黑色的房車,在樹蔭底下,端然是一個詭異的影子。

白玉堂在蔣平的店裏看到一張照片。相中人約莫和他父親生前同齡,可是又更蒼老一些。照片拉成短距離的大特寫,在高清數碼相機的鏡頭下,男人眼角眉梢的細紋皆逃不過相機的捕捉。

“這就是展昭的生父——姜恺均。”蔣平點着照片,吐出一句讓白玉堂目瞪口呆的話。照片上的姜恺均面貌雖然不難看,氣質卻顯得有幾分懦弱,再襯上早老的外形,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會和展昭産生交集的人品。比起展博仲的相貌,姜恺均的模樣與之比起,實在相差太遠。

“四哥,你沒搞錯吧?他怎麽可能是展昭的親生父親?”白玉堂無論看幾眼,都怎麽難以置信。

蔣平聳肩,“不管多麽不可思議,這确确實實就是真相。”

也難怪白玉堂不敢相信。在外人看來,撇除展博仲那身讓人不舒服的氣質,說他是展昭的父親倒的确更容易讓人為之信服。而照片上的這個男人橫看豎看都配不上展昭那個美麗的母親,更別說還一起孕育了一個孩子。

“我托顧問公司的朋友反複确認過。”蔣平用手比劃着,“雖然多半已經沒甚麽問題,但改天可以再做一個親子鑒定。”

“要不是你說的,打死我都不信。”白玉堂喃喃自語,慢慢調整心情去适應這樣的詭谲,以便聚存足夠的理智去考慮相不相信的問題——姜恺均雖然貢獻了自己的雄性生殖細胞,但展昭外形特征完全沒有遺傳到親生父親的任何一點。這或許也是造成父子倆多年沒有接觸的某個不具實際意義的間接原因吧!從這點來說,姜恺均是挺悲哀的。

白玉堂這邊浮想聯翩,另一邊的蔣平摸着上唇的八字胡開口:“姜恺均讀書讀到高一時因家貧辍學,然後背井離鄉在外面讨生活,勉強只能撈口飯吃,搞不出太大的名堂。之前二十來年,他因為重大的毒品案件被牽涉其中,後來當了線人有了立功之舉,卻也難逃牢獄之災。我想姜恺均大概是在離開縱橫的實驗室之後入的獄,既然關在牢裏,也難怪這些年展博仲找不到他了。”喝了一口茶,他又說:“今天下午三點,就是姜恺均出獄的時間,有甚麽問題到時候你自己問他。”

……

“你……你就是接我的人?”充滿了遲疑的喚聲,從距離監獄的鐵門百來米的地方傳來。對方的喉嗓有若經過長年嘶吼,喊壞了似的,低低啞啞。

白玉堂擡眼看去時,和上午那張照片裏同一張臉的男人馬上收回探究的目光,畏縮地向後退了一步也屏息以待。

“您就是姜恺均?”白玉堂确認地詢問。

“是……”姜恺均怯怯地回應,不安地以手指不停地擰絞着背包帶子,此時的他在白玉堂眼裏只是一個滄桑狼狽,抱着看起來和他同樣敗舊的背包,年近半百的中年人。

親眼目睹展昭生父的現狀,白玉堂暗自嘆了口氣,“我叫白玉堂。”上前扶住人的胳膊,他說:“伯父,走吧!先找個地方暫時坐一下,我有些事問您。”

大概是蔣平事先已和獄中的姜恺均做過多番溝通,待聽到白玉堂自我介紹後,姜恺均并不驚訝,只是點點頭,看一眼自己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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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來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選了最裏面位子的包間坐下。這家店挺大,這天客人卻很少,服務生送上咖啡和蛋糕之後,也不太搭理客人。白玉堂想,這倒是個談話的好地方。

姜恺均看着面前的咖啡和蛋糕,低着頭默不作聲,待白玉堂再次喚他時,他擰扭起糙皺的面孔,彷若要說些甚麽,嘴巴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沮喪的低下頭。“我……我聽說我有個兒子?”

“對,他現在二十七八歲。”白玉堂把叉子遞過去,“伯父,我看您大概餓了,先吃點點心,我們再聊。”

“沒想到她會懷孕……我想他一定長得像他媽媽……”姜恺均說第一句話之時,混濁的眼裏摻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而說起展昭,他眼裏又浮起一絲絲憧憬。長長吐了一口氣,姜恺均接過叉子叉了一點蛋糕放進嘴裏咀嚼。白玉堂看人的眼中流露出一點憐憫的目光,連姜恺均都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的親生兒子不應該長得像自己,真是可悲可嘆。

“您既然已經出獄了,要不要去看看他?”白玉堂問道。

姜恺均叉着蛋糕的手頹然垂下來,連肩膀也垮了下來。“……不,我不能見他……”姜恺均鼻音霎時濃重,削弱的身影彷佛充滿了絕望,帶着放棄與整個世界對抗的認命。“我哪有臉見他,如果不是我……他就不會出生了,像我這樣的人本來不應該有孩子的,是我害他受苦了……”

不應該有孩子?是說展昭不應該出生嗎?

白玉堂驀然蹙了蹙眉。

“伯父,我想請教的是從前的事。”白玉堂一瞬不瞬地看人,“還是很久之前的事。如果我沒有算錯,當時您應該是十九歲或二十歲。”

“……當時是指甚麽時候,怎麽了?”姜恺均怯懦地微微擡起頭。

“當時您在哪裏在做甚麽,或者從事甚麽行業?”白玉堂抛出問題之後,端然觀察姜恺均的面部表情,卻發現他的眼神突然開始游移不定。

“二十歲左右……我這個人沒甚麽本事,學歷也很低,想找份收入過得去的工作根本不可能。後來和一些人偷渡去了泰國、緬甸這些地方,在道上随便混混……”姜恺均仿佛在回想當年似的開口,但說話的聲音很輕,大概是他自己也覺得很擡不起頭。“中間為了吸食毒品和偷竊的小案件,進出牢獄不下數十趟……後來被牽涉進件跨國販毒案,直到……今天才剛剛刑滿,我做的這些應該算不得是甚麽行業。”

“不完全如此。”白玉堂用手指漫不經心地敲擊桌面,“我查過,您在十九歲的時候曾在縱橫藥業短暫工作過,後來才離開的,不是嗎?”

“……那可能是吧,畢竟都那麽久了……不過白先生你到底想知道甚麽?”姜恺均緊張地握住咖啡杯的把手,一臉含糊之後的恐懼。“我這才剛被放出來,眼看自己也是要五十的人了。雖然還不知道下一頓飯在哪,但我真不想再做錯事,你要是有拉我入夥做那些的打算,還是請你打消念頭,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白玉堂正色地說:“您放心,和您事先接頭的人或許沒有解釋清楚,我只是因為私人原因想向您打聽些您過去的事,您只管有問有答。我可以保證,這些絕不會觸犯法律。”他的眼芒閃爍幾下,“您不用擔心下一頓飯的問題,我會替您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您以後每個月的生活開銷我也會全權負擔。”

姜恺均顯然震驚萬分,“這……怎麽可以呢?”尴尬的客套話從他的口中擠出來,“我們萍水相逢的……”

“不管怎麽來說,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伯父留宿街頭。”白玉堂看出他的極度錯愕,啜飲一口咖啡,“就算我替您兒子照顧您,畢竟兩個人,血緣這層關系是抹不去的。至于父子是否要相認團聚,到時候再說,您看如何?”

這……這……姜恺均幾乎想揉眼睛了。自己落魄地出了牢門,本想着以後的日子鐵定難熬,吃政府救濟多半也靠不住,正發着愁,未想竟卻有人竟會主動伸手,願意幫自己一把。

“白先生和我的……兒子真的很熟嗎?”姜恺均艱困地結巴着,話語下隐隐約約滲下一聲傷感而無力的喟息……

“很熟,所以您如果需要我幫忙,請盡管開口。”白玉堂回答。

“那……”姜恺均張開嘴,又閉上,低着頭不停地摩挲手掌,顯得那般欲言又止的為難。

“您需要錢?”白玉堂試探地問道,這是他所能思及的最大可能性。

姜恺均頹喪的垂着腦袋,嗫嚅低語,“白先生一定以為我是要敲竹杠的,其實……其實并不是這麽回事……”他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白玉堂便耐着性子聽着。“我在牢裏有一個朋友,我就只有他這麽一個朋友……他……他……他媽媽每次來看他,也會很照顧我,但他媽媽年紀也大了,他鄰居代他媽媽來牢裏探視,說她摔斷了腿住進醫院要動手術,但住院費和動手術裝鋼板的錢,他家都付不出來。醫院的護士小姐說,如果再不付錢就只能替他媽媽辦出院,所以……所以……”

“知道了。”白玉堂點點頭,答得很快。“您讓您朋友寫個銀行賬號給我,我待會就把錢彙過去。”

姜恺均原本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心理,朋友家裏發生的憾事令他寝食難安,于是在白玉堂面前他就厚着臉皮向對方求助,然而事情竟會順利得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于是,眼裏登時泛出淚光。“謝謝……”他喉頭彷佛梗住硬物,用力咳嗽了一下,才又得以發出啞聲保證。“謝謝,這錢我們會寫借據,然後想方設法還的。”

白玉堂馬上嚴明。“不用,我說過會照顧您的,您朋友的事也是我的事。或許您還覺得很難信服,但我完全出于誠意。”

姜恺均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說……”他讷讷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是的,所以接下來,您能回答我以下的一些問題嗎?”白玉堂詢問。

姜恺均表示同意,于是,他稍微改變了之前話題的方向,“您十八歲時,父親去世,對吧?于是,由您負責養活母親和妹妹?這也是我從令妹生前的丈夫,也就是您的妹夫那裏聽來的。雖然令妹早亡,您入獄,中間很多年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見面,但令妹生前依然很感謝您為她們的付出,她說,當家裏因為欠債、父親又去世而束手無策的時候,是哥哥拿錢撐起了這個家。可是有一件事情我不能理解——一個十□□歲的年輕人居然能賺錢養活家人,還能還清天文數字的負債。所以我很好奇,您當初到底找了甚麽工作?”

“嗯,是的……”姜恺均眨回眼中的霧氣,用一種極度不安和戒備的眼神看着白玉堂,微微點頭。“問過妹夫”這句話令他相當心慌意亂。“……你懷疑我做了壞事?”

白玉堂搖頭。“我想那應該不是壞事,而是憾事。”他的話令姜恺均啞然失聲,拿着咖啡杯的手不禁微微顫動,弄得杯盤“咔嗒咔嗒”作響。

“差不多二十多快三十年前……”白玉堂用一種鄭重其辭的語調說話,“我想您應該已經清楚您兒子的經歷,以及他的一些家世——比如,縱橫藥業的老板展博仲是他的養父。”在得到對方點頭認可後,他繼續道:“縱橫藥業在那個時候正在進行某些實驗研究,作為負責腦醫學和器官學的學者提出需要找一些人作為實驗對象,這當然是不被法律允許的,只能私底下通過外服公司以別的名義招募,伯父您當時正在到處找工作,于是……您就作為了其中之一參與了實驗,對嗎?”

姜恺均舉着袖子擦着沒怎麽出汗的額頭,露出驚慌失措的模樣,對此似乎頗為忌憚。顯然多年前曾為此遭遇過一段生鮮熱辣的經歷,令他畏縮至今難忘。“我,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遙遠的聲音幹澀異常。

“既然如此,請伯父聽我說就好。您當時以實驗受驗者的身份受雇于縱橫藥業。您将那筆報酬寄回家,還清了家裏的負債。另外,那是關于大腦和器官再生培育的實驗,所以伯父,您的身上應該有特殊的外科手術留下的痕跡。當時,一定有人透露過這些手術對你們的影響,尤其是後代生育上的遺傳……這或許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但當時已經簽了保密合同又拿了酬勞,再也無法挽回。”白玉堂慢慢一邊思考一邊說。

“後來您結束那份小白鼠的工作之後,也試圖繼續去過風平浪靜的日子。但算算時間,想必不久之後就發生了一件意外,令您和另一個女子有了一個共同的孩子,實驗雖然沒有對您的人生造成主觀的負面影響,卻影響了那個孩子。我猜這就是您說他不該出生的……原因吧?”

姜恺均半張着嘴,形容憔悴衰老的臉膚上不僅刻着歲月的皺紋,還有掩飾不住的懊悔。“你怎麽會知道?”

“他告訴我的,他說他是帶着實驗痕跡出生的人……”白玉堂一想到展昭說的這句話就覺得心疼。

這一字一字釘進骨血的話,讓姜恺均悚然驚亂地抓住桌子的邊緣,“他怎麽會知道這件事?”

白玉堂垂低眼眸。“我想,他大概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做了一些調查吧?”他沒有說展昭在展家受到的待遇,沒有說展昭這些年是怎麽熬過來的,說了也只有增加姜恺均的愧疚,對已經發生的事态沒有任何彌補作用。何況,連白玉堂自己目前也不清楚,展昭對這些事到底了解了多少,他身上始終有很多謎團,解不開。

“我是個沒用的男人……這輩子注定了,要辜負這個孩子……”姜恺均蜷縮起身體,低聲的道:“白先生,我知道也許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不過……以後他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希望盡管開口,即使拼了這條老命,我也會幫他完全,我同樣也會報答你的。”

眼看着姜恺均心神激蕩,面容悲戚地一時無法回過魂來,白玉堂也默然了一下。斷送一生颠沛,只消幾個黃昏……人生的事誰又說的清?

“伯父真的不打算親口告訴他這些話?”他把視線游離在對方頭頂的寸尺方位。

姜恺均想要開口,聲音卻出不來,欲語氣先咽。直待勉強順過氣,方才喃聲的道:“他一定不會願意見我這個帶給他痛苦人生的……父親的,而我,也真不知該拿甚麽臉面面對他。”他微微擡頭看向白玉堂。“白先生似乎知道的也不少。”

“簡單來說,我是基于一些特殊原因才會調查。”白玉堂回答,“如果伯父希望可以改變,目前您所耿耿于懷的遺憾,那麽就把那些事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幫您想想辦法。您放心,我再對您保證一次,您說的話我會為您保密,而且絕對絕對是不會碰觸到法律界限的。”

“聽說……他也姓展,叫展昭?”姜恺均抿了抿唇,“這其實很不可思議,我犯了……那樣的罪過……展博仲應該會恨死我才是。”言下之意,這樣的孩子,他又怎麽會心甘情願接納,還讓孩子跟自己的姓呢?白玉堂暗自感嘆一聲,問道:“您是如何與展昭母親認識的?”

“因為實驗……”姜恺均仍是帶着些許遲疑看人。“如果我說了,你真的……能幫我保密?”

“是的。”白玉堂點頭。

姜恺均又稍微考慮了一下。不久,他擡起頭。“在那之前,我想續杯咖啡。”

“好。”白玉堂轉而喚來服務生。

姜恺均從他為了養家背井離鄉開始說起。他生性有些懦弱,很容易被人欺負。起先在外面找個工也不容易,後來終于開始打工,但賺的錢有限,無法寄回足夠的生活費給母親和妹妹,父親留下的高利貸債務更是讓其苦惱萬分。姜恺均當時想,有沒有甚麽賺大錢的方法呢?于是,他和許多思慮不周的年輕人一樣,為了走捷徑開始賭博。這使得他更加深陷金錢的泥沼,無法自拔,到後來別說寄錢回家,就連自己的生活費都成了問題。

每個月的薪水很快賭完了,工作單位又不肯預支薪水,姜恺均進出當鋪的次數日益頻繁。沒過多久,身邊再沒東西可當,每天都三餐不繼。不久,工作單位又以他工作失誤為由把他辭退,姜恺均想或許自己很快就要客死街頭。

就在這時,有一個外服公司的工作人員前來造訪。這人對當時的姜恺均調查得一清二楚。

“我想向你買一樣東西。”來人說。

當時姜恺均怔愣,說自己已經一無所有,那人說他代表一個地方要買他的身體,只要住進某家實驗單位一年,提供身體以供醫學實驗之用,就可以每個月獲得報酬。那個數字将近普通上班族薪水的幾倍,而且每半年還可以領一次額外的獎金。如此豐厚的待遇在當時的年代是極其有誘惑力的,唯一讓姜恺均卻步的,是要對身體動手術,在身體沒有疾病的情況要被動刀子,這畢竟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

然而,經過一天的考慮,他下了決心——比起客死街頭,身體受點傷根本算不了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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