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無
刀鋒閃着寒光, 鐵腥氣混着血腥氣直撲入鼻尖,明令儀眼眶猛縮,電光火石間眼神凜冽掃向身邊的夏薇, 然後驚聲尖叫起來,像是吓得站立不穩, 猛地撞向了虎視眈眈盯着前面的杜琇。
夏薇幾乎是與明令儀同時動了起來, 她也跟着揚聲慘叫撲過去, 身子旋轉肩膀輕輕一撞,還在怔楞中的林老夫人只覺得一股大力襲來,頭暈目眩中轉了個向, 迎向了趙小校砍來的刀。
“喀嚓。”骨骼碎裂聲之後, 她左邊半邊肩膀生生被劈開, 只餘下了層皮還連在一起, 搖搖欲墜。
杜琇被明令儀沒有預兆的一撞, 腳步趔趄向前撲了幾步,鼻中聞到一陣熟悉的清冽氣息,她還未回想起究竟從何處聞到過這種氣味時,被身前的人擋住了,她來不及看清是誰, 只本能地抱住了她。
突然,暖意在她的身上手上蔓延,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刀尖血滴落下來,然後直直順着自己的下颚劃下。鈍鈍的感覺之後,她眼眶幾欲爆裂, 痛楚漫天席卷而來,她緩緩地放開了手,極輕地叫了聲:“阿娘?”
林老夫人瞪大雙眼, 一動不動看着前方,再也沒有如以前般溫聲回應她,随後,她噗通倒下,死不瞑目。
杜琇腦子裏嗡嗡響個不停,她想抓住什麽身前卻是一片空,眼前發黑暈了過去,倒在了血泊裏。
屋子外,密密麻麻的羽林軍擁簇着霍讓,身後領着杜相等百官站在外面,目睹着裏面突然的慘劇,天地間安寧又寂靜,惟有凄厲寒風呼嘯着,卷起雪花飛舞。
趙小校像是見了鬼般,難以置信看着地上的林老夫人與杜琇,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蹬蹬後退幾步,張着嘴巴想要辯解什麽,嗓子眼卻堵着什麽都說不出話來。
杜相抹了把臉,不知是融化了的雪還是淚,臉上濕濕的,想要上前,腿卻有千斤重,半步都動彈不得,然後他俯下身,噗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曾退之站在他旁邊,忙上前扶住了他,神色慌張地道:“相爺,你可還好?”
杜相緩了口氣,直起身擺了擺手。林老夫人眼中有怨有恨有釋然,兩人少年結發,原本的高門之女,成親之後甘願洗手做羹湯,陪着他從微末之時到手握重權,只夫唱婦随,口中從無半點怨言。
最後一步,只差最後一步,她就可以成為這個世上最為尊貴的女人。杜相閉了閉眼睛,努力壓下胸口還不斷湧起來的腥甜氣息,眼神如箭猛地看向首領。
他也被眼前突然的變故驚得幾乎刀都握不穩,勉強扯着嗓子喊道:“都是聖上的錯,英國公要替母報仇,要是聖上願意......”
“胡說八道!英國公在此,你們聽聽他親口說,可有你們口中所說的替母報仇!”張府尹尖聲打斷了首領的話,黑色壯漢手上推着英國公,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冷哼一聲道:“你們不過是一群癡心妄想的亂臣賊子,陰溝裏臭不可聞的老鼠,搬着石頭砸自己腳的蠢貨,想要造反,也不去問問你的九族願不願意跟着你們送死!”
Advertisement
英國公神情迷惑,他不過在府衙牢裏好吃好喝住了段時日,最後張府尹說牢裏終是太過簡陋,與他的身份不符,被轉到了間清幽的小宅子裏看押。
今天他莫名其妙被帶進了宮,就見到了眼前的驚天變故。他敏銳地抓到了領頭話裏的意思,臉色慘白地問道:“我阿娘怎麽了?”
杜相眼神猩紅,直直看着英國公:“吳國大長公主去世了,她被人陷害從我府前的石階上跌了下去,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摔破了腦袋,風癱之後又成日替你擔心,最後郁郁而終。”
英國公大恸,登時暴怒道:“是誰,是誰害了我阿娘!”
杜相只盯着他不說話,手指微不可查曲了曲,風雪撲在臉上,英國公清醒了幾分,能與吳國大長公主有仇的,也只有霍讓。
可是眼前的局面,反賊打着他的旗號殺了朝廷命婦,他沒有那麽天真相信這些人是真正的反賊,他能看出來他們大多數都是死士,能豢養死士的,也只有杜相。
承認這些人是自己指派的,一旦造反失敗自己府裏上下幾百人都活不成;不承認這些人是自己指派的,若是杜相造反成功,他絕對不會放過自己。
英國公凄然望天,目眦欲裂,生死之間他心一橫,慘笑道:“我英國公一生鐵骨铮铮,豈能......”
話音未落,随侍在旁的小黃門中,竄出瘦小不起眼的一人,手上的匕首直奔英國公胸膛而去,他還沒有回過神,匕首已經沒入了胸口。
他下意識低頭看着自己的胸前,那人神情猙獰,手上的匕首用力在他胸口轉了一圈,全然不顧身後湧上來羽林軍的□□,将他刺成了刺猬。
變故又起,大臣們又驚又怒,原本安靜了一會的現場頓時騷動不安起來,居然有人敢當場刺殺朝廷重臣,這真要天下大變了。
屋子裏的命婦們驚痛之下,有人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緊接着哭聲越來越大,哀哀切切,伴着鮮血與地上的屍首傷者,原本就森嚴的殿宇,猶如張着血盆大口要将人吞噬的可怕怪物。
霍讓此時臉上看不出任何的神情,眼神只盯着屋子裏的某處,那裏明令儀白色的喪服上染上了猩紅,刺得他眼睛都發疼。
她正渾身顫抖着與秦嬷嬷夏薇摟成一團,雖然身後的暗衛給了他安然無虞的手勢,他一顆心還是提到了嗓子眼,根本無法真正放心。
她先前就差點出了意外,雖然她膽子大聰明又反應快,可刀劍無眼,周圍又隐匿着許多杜相的爪牙,要是她因此出了差錯,他要這江山又有何用?!
霍讓的手沉得幾乎擡不起來,半晌後方啞着嗓子道:“拿下反賊,殺無赦!”
羽林軍呼啦啦将霍讓圍得密不透風,林淮中神色沉靜,手揚起再落下之後,連成排的強弩對準了屋中,轟隆隆聲壓在地上,震得屋頂的雪簌簌下落。
大家不由自主轉頭看去,有人忍不住用力咽了咽口水,才沒讓自己驚叫出聲。
羽林軍居然駕着拱守京城各大城門的床弩,将箭頭對準了他們!
聖上這是打算絕不服軟,就算血流成河也要拿回霍氏江山了。
屋子裏的命婦,是他們的親人們,有人再也忍不住,鼓起勇氣哆嗦着站了出來,俯身哽咽道:“聖上,請萬萬三思,請萬萬三思!”
有更多的人站出來,俯身施禮齊聲道:“聖上,請萬萬三思!”
霍讓神情冷漠至極,眼神中湧動着讓人看不清的情緒,清越的聲音似刀,句句直刺人心:“你們請求朕,不過是欺負朕年輕,想聯手向朕施壓。朕的朝政被你們結成朋黨把持玩弄已久,覺着朕還是年幼的儲君,需要你們的扶持,離不開你們的扶持!
今日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諸位倒可以看看反賊的下場,你們的親人,不是因為朕,是因為你們其中某些人的野心而死。連着你們,你們的九族,都會很快下去陪伴着她們,讓你們全部在陰間團聚,再重做富貴榮華的夢!”
一句欺負帝王,已夠讓臣子死萬遍而不足惜。此時站在這裏的大半都是手無寸鐵的文官,對着冰冷的利箭,平時朝堂上最為厲害的禦史也失了聲,半句都不敢多言。
此時羽林軍已整裝待發,最前的手持□□長刀,身後跟着弓箭手,哪怕是功夫再高強的人,也插翅難逃。
腳步沉悶,聲聲踏在所有的人心上,有年長體弱的已經經受不住暈倒。大臣們又紛紛轉頭看向了杜相,他心中已翻江倒海,強忍住心中的痛意,原本挺直的脊背緩緩彎下來,頹然道:“定國公,還不快助羽林軍拿下反賊。”
曾退之心中大驚,待看到杜相面如死灰,心下明白過來,身形一動搶着在奔到屋門口,大聲喝道:“裏面的反賊們聽着,速速放下兵器,說不定還能饒你們家人一死!”
頭領接到命令,手做了個動作,許多人慢慢收回了對準命婦們的刀,轉頭對準了自己。
羽林軍沖進屋中,地上三三兩兩躺着屍體,地上的青石地面上流淌的血,已經快将沒過腳底。曾退之松了口氣,正欲轉身離開,突然身後一直低着頭的趙小校,如彈弓般彈過來,手上的刀飛快刺向了他的腰腹。
曾退之身後一寒,憑着在戰場上練就的一身本事,他身體飛快往旁邊掠過躲避,卻仍舊晚了些,那把刀像是算準了他躲開的方向,如影随形刺入了他的左後腰。
趙小校獰笑着,一刀不夠,飛快抽出刀舉刀再砍,曾退之忍住劇痛,爆喝一聲,擡腿當胸對着他踢了過去。
他這一腳用盡了全身力氣,趙小校本身的拳腳功夫遠遠不能與曾退之比,胸口當即氣血翻湧,人重重砸了出去。手上的刀卻仍死死握在了手中,吐出一口鮮血,喘息着大罵:“小人,你這樣的小人也配升官發財,老天沒眼......”
曾退之欺身上前,擡起腿再狠狠辟下,趙小校身體像是被斬斷的蚯蚓蜷縮起來,嘴裏的鮮血汩汩直往外湧,原本的罵聲只剩下了斷斷續續的喘氣聲。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氣寒冷得連着地上的血很快就被凍了起來,紅紅白白晶瑩剔透,看上去又美又詭異。
明令儀站在角落裏,靜靜看着曾退之眼神陰寒,神情似從地獄裏冒出來的厲鬼,他一腳又一腳不停去踹出去,趙小校很快沒了聲息。
而他最終似乎出夠了氣,停下來身體晃晃悠悠,手抹了把腰,手上紅彤彤一片。腳底在積雪上踩下一個個血印,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趙小校的。
羽林軍忙着收拾清理着現場,在旁邊吆喝着維持秩序,各府的下人跑上前,攙扶着命婦們往外走,哭聲呼喊聲,太醫被召來忙着診脈治傷,四下嘈雜不堪。
原本的遺诰也沒有再宣讀,杜太後的靈堂也無人再守,重臣們随着霍讓去了正慶殿,□□終于結束。
明令儀回到偏院,洗漱之後略微用了些飯食,便上床躺下歇息。她身體累到了極點,怎麽都睡不安穩,半夢半醒間,一直做些似是而非的噩夢,鼻息間隐隐的血腥氣總是萦繞不散。
驀然間,她身體一沉,被人緊緊摟在了懷裏,他的手臂太用力,連着她全身骨骼都在痛。冰涼的唇在她額上臉上眼掠過,最後停在她的嘴唇上,他如瘋了般不放,呼吸急促熱烈,像是要将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良久之後,他才放開她,伏在她胸前深深喘息,全身顫抖着低低地道:“我好害怕,我好害怕,要是你出了什麽差錯,我永遠也好不了。”
明令儀怔怔轉頭看向窗棂,那裏雪白一片,她喃喃地問道:“是天亮了嗎?”
“是雪,還要有陣子才會天亮。”霍讓眼睛在暗夜裏如狼般光芒閃動,翻身挪動着身體,讓自己的臉龐貼着她的,将她緊緊圈在了懷裏,“你阿爹他們要回京了。”
明令儀渾身一震,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坐起身看着他:“朝堂局勢究竟如何了?”
霍讓懷裏一空,他幹脆攤開了手腳,大喇喇仰躺着,悵然地道:“能怎麽樣,我不過是與杜相在賭,震懾一下那些狼子野心的臣子們,哪能真不顧他們親人的命。
臣可以做孤臣,君卻不可以做孤君,我不敢寒了臣子的心,雖然我真恨不得将他們全部殺光光。可那樣與先皇有什麽兩樣,我是君,豈能只憑借着陰謀治國,我定要依靠着大齊律令,将杜相一黨全部連根拔起!”
明令儀真正松了口氣,這麽好殺人的機會,她真怕霍讓瘋起來能不管不顧,殺人是簡單,可他是君,上行下效,律法成了一紙空談,大齊也因此真正亂了。
霍讓側過身,手撐着額頭擡頭看着她:“不是你在裏面,說不準我就下令了。杜相那老狐貍手上拿着太後那老妖婆的遺诰來與我談條件,那老妖婆罵我不尊不孝,不堪為帝,讓宗正聯合朝臣另擇有德有才的新君。
可惜他不敢太過,若是在大殿前拿出來,我無奈之下還能多退幾步,因為林老夫人之死,杜琇重傷,讓他再也沒有了先前的銳氣。他老了。”
明令儀疲憊地靠在床榻上,她眼前還浮現着林老夫人慘死的模樣,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讓也撐起身子,與她并排坐在了一起,将她的手捧在手心,“大臣們來回扯皮,罵來罵去的差點又打了起來。我最後答應杜相不廢後,京畿營的一半兵符仍然留在他手上,也應允暫時不收回來,只要赦免明氏一族回京。
我答應你的事都記得,要重查當年科舉舞弊之事,一直都當成頭等大事不敢忘呢。待雪停了路上好走之後,有人會啓程去江南暗中與江南士子取得聯系,讓他們能站出來聯合上書,我會責令三司嚴查。”
明令儀心中微暖,倦意襲來,她又縮回了被窩裏,看着他問道:“你要不要一起睡一陣?”
霍讓僵住,然後猛地彈起來,眼神狂喜,手扯着衣衫像是閃電般迅速,很快全身就只剩下中衣,如泥鳅般滑進了被窩。
明令儀直看得瞠目結舌,他的手掌已經貼了上來,所到之處又癢又燙,他的呼吸漸沉,只是很快,他又像被蠍子蟄了般,手停了下來。
他飛快掀開被褥跳下了床,撿起地上的衣衫往身上套,手腳不停急得團團轉,嘴裏不斷道:“不行,不行,不能趁人之危,你太累太疲憊,驚吓驚喜之下的想法不能當真,再不走我就要後悔了。”
他手緩慢了下來,聲音悶悶地又沮喪,“我現在就後悔了。”
明令儀明白過來,蒙着頭笑得眼淚汪汪,她扯下被子對他擡了擡下巴,幸災樂禍地道:“回去吧,後悔也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