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無
雪後太陽照着銀裝素裹的京城, 照着往年這時,大家早就呼朋引伴,互相宴請賓客吃酒賞雪賞花, 今年卻悄無聲息,大門緊閉謝絕訪客。
路上皆是來回送喪儀的下人車馬, 英國公府, 杜相府等來回不停。林老夫人信佛, 杜相請了福山寺僧衆進府誦經,只接待親近的至交好友上門吊唁。
曾退之的腰部傷口不算太嚴重,太醫止住了血之後, 回府時馬車稍微有些颠簸, 傷口又開始流血。王大夫重新上藥包紮之後, 他又撐着去了趟杜相府, 再回府時已血流不止, 他見狀不敢再亂動,只得卧床靜養。
明令儀膝蓋抹了藥膏,雖然不那麽痛,卻還是有些酸脹難受睡不安穩,早上便起得晚了些。用過早飯之後才想起曾退之腿上的傷, 思索之後去了前院。
長平遠遠瞧着她就迎了上去,誇張的俯身長揖到底:“夫人來了,先前朝上正式發了文,赦免明氏一族,明家終于要回京, 小的在這裏先給你道聲恭喜。”
明令儀愣了下,想起昨晚霍讓說過此事,沒想到這麽快就正式公布了, 她颔首後笑着道:“多謝你,可惜我沒有随身帶荷包,你也領不到賞,以後再給你補上吧。國公爺受了傷,我來看看,他可還好?”
她轉頭随意四下打量了幾眼,曾退之的院子她還是第一次來,與後院的精致不同,前院院子高大寬敞,繞過影壁就是平整寬闊的校場,角落裏擺着他平時練的各種兵器。
回廊連着五進院落,裏面栽種着上了年歲的銀杏香樟古樹,冬日落葉之後,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有烏鴉停在上面,不時粗嘎叫喚,令人無端覺着瘆得慌。
長平不勝其煩,彎腰撿了塊小石子在手裏掂了掂,揚手朝烏鴉飛去,嘴裏罵道:“這老鴉成日呱呱呱,趕走了又來,真是吵死人,總有天我要抓住活剮了它!”
他叉腰看着樹梢,見烏鴉撲騰着飛走了,才轉身走在前面,領着明令儀往正屋走去,回答她先前問的問題:“王大夫說是傷口有些深,只幸好沒有傷到腎髒,昨晚還有些起熱,吃過藥歇息了之後已好了許多。”
兩人走到屋門口,便聽到裏面細碎的哭泣:“國公爺,你的傷口疼不疼,我光是聽着就心疼得不得了。這天殺的怎麽下得了手,你一手提拔了他,待他可不薄,最後他竟然這樣回報你......”
長平擰着眉,歉意地看着明令儀:“許姨娘昨晚也守到很晚,今天一大早又來了,王大夫開了藥方之後,她都親自盯着抓藥煎藥,說不能再讓人害了國公爺。”
明令儀對他眨眨眼,微微笑了笑道:“有許姨娘兼着護衛之責,你也能輕松些,她這麽細心體貼,國公爺就算是不用王大夫,也能很快好起來。”
長平聽明令儀難得出口揶揄,噗呲一下笑出聲,覺得不妥忙又捂住了嘴,垂頭忍得極為辛苦。
曾退之身下墊着厚厚的錦被,側躺在軟塌上,許姨娘正小心翼翼将他身上蓋的錦被拉下來,掀開他的中衣,露出了包裹住傷口的紗布。
聽到動靜兩人轉過頭,曾退之眼中先是一喜,似乎又想到了什麽,随即緊緊皺起了眉頭,面上已帶了幾分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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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姨娘原本我見猶憐的臉上變得盡是譏诮刻薄,陰陽怪氣地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夫人呀,昨天國公爺受傷回府,我以為夫人也受了傷才沒有前來伺疾,原來夫人竟毫發無傷,睡到日上三竿倒還記得來看看國公爺。”
明令儀連眼神都未曾給許姨娘一個,只看着曾退之的腰傷,眉心微蹙滿含擔憂:“國公爺的傷口還在流血,須得每天換藥嗎?”
曾退之心情複雜,想到杜相遞來的消息,明家不久之後便會回京,看到她時就忍不住想起那個一身硬骨頭,總是看不起自己的明尚書,還有鳳儀無雙的明令虞。
他語氣淡漠至極:“你又不是大夫,懂什麽治病療傷,這裏有許姨娘伺候,你回去吧,明家不是要回京了嗎,你還不去幫着他們收拾宅子準備準備?”
許姨娘臉色變了變,聽到明家居然被赦免回京,嫉妒得眼睛都發紅,見曾退之不喜,又開始幸災樂禍起來。
就算是明家能回來又能怎樣,太後靈堂前的事雖然大家都諱莫如深不敢提,可杜相還是屹立不倒,明家先前的宅子家産全部被充了公,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哎喲幸好國公爺你提了,既然夫人的娘家回京,總該備些禮送上府去迎一迎,不然倒讓人說定國公家不懂規矩。可我又發愁,這禮究竟該送到何處去才好呢?”
明令儀仍然沒有理會許姨娘,她朝曾退之微微點了點頭道:“我來主要是來看看你的傷,昨日我沒有來,一是只因當時的情形你也清楚,我比不得你,幾乎快吓破膽,來了連句利落的話都說不出來,最後只能在這裏礙手礙腳。
二是你本身英勇無敵,太醫當時又說你的傷不會傷及性命,這點子傷在你面前哭哭啼啼,倒讓人不知道是誰受傷了,徒令人發笑。
再者,眼看就要過年了,可太後娘娘才沒了,吳國大長公主連着林老夫人.....,”
她停頓片刻,神情哀傷,“府裏準備的那些熱鬧都撤下吧,所有人的衣衫也換成素淨的。至于我阿爹他們回京住的地方,這些倒無需擔心,我陪嫁中有處三進的宅子,雖然不大,住住也足夠了,明天我就差人先去收拾收拾。”
曾退之許久未曾聽過明令儀說過這般多的話,她不争不吵,言語始終條理清晰。他已經聽夠了哭泣抱怨告狀,先前他喜歡女人小意溫柔,卻最終發現如許姨娘趙姨娘等她們這般的柔弱女子,不過是在高興時拿來逗趣兒的玩物,在關鍵時刻卻不頂用。
他直直凝視着她,原本就白皙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白得透明,眉眼間萦繞着淡淡的疲憊,昨日她差點就成了趙小校的刀下魂,自己也同樣被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害了,聽到她敬佩自己是英雄,心中又莫名地興奮得意。
許姨娘眼珠子在兩人身上不住地打轉,見到曾退之神色不對,心裏一慌顧不得其他,忙尖聲道:“國公爺,該換藥了。”
曾退之被許姨娘打斷,怒意漸漸在心裏升起,他橫眉看過去,她還花枝招展穿着身深粉的錦緞衫裙,登時冷了臉訓斥道:“許姨娘,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太後娘娘薨了乃是國喪,你卻仍舊穿紅戴綠,你是嫌棄你活得太長了嗎!”
許姨娘眼裏又蓄滿了淚,柔弱得如同朵嬌花,楚楚可憐抽泣着道:“我一時情急念着國公爺受了傷,随意拿了件衣衫穿了就趕了過來。夫人,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
“哭什麽哭,晦氣!”明令儀不耐煩聽他們廢話,幹脆拉下了臉,厲聲道:“還不趕緊伺候國公爺換藥,再回去把你這身衣衫換了!”
許姨娘被罵得羞愧難當,轉頭看向曾退之正要告狀,見到他臉已冷若冰霜,吓得将到嘴邊的哭鬧生生吞了回去,咬着唇低頭拆開他腰上纏着的紗布。
明令儀死死盯着曾退之腰上的傷口,趙小校用的是樸刀,刀鋒比尋常的刀要寬些,他的傷口最也約莫一指長,刀刺到腰上軟肉處,不是他躲得快,刀幾乎要将腰穿透而過。
傷處用羊腸線粗粗縫了起來,除了敷上去黑乎乎的藥膏,還仍在往外滲着血絲。明令儀又擡眼看許姨娘,她那留着長指甲塗着蔻丹的手,拿起塊濕布朝傷口抹去,小心地擦拭着藥膏血跡。
曾退之痛得緊咬牙關,額角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低吼道:“沒用的東西,你哪是在伺候,我看你是成心想要我的命!滾!”
許姨娘吓得忙住了手,想哭又忙咬唇不敢哭出聲,低眉順眼站起身怯怯退下,臨走之前還不忘狠狠剜了明令儀一眼。
曾退之瞄了一眼明令儀,不耐煩地道:“你來吧,仔細着要輕一些。”
明令儀垂下眼眸,溫聲點頭應下,溫順聽話坐在塌前的小杌子上,拿起先前的濕布巾,只在他傷口周圍輕輕蘸了蘸。
她動作輕緩如羽毛,一點點地不厭其煩,極為耐心地抹去了上面留下的藥膏,重又塗了藥膏後,再拿紗布裹了起來。
曾退之一直盯着她手上的動作,見她不疾不徐細致又溫柔,傷口雖然疼卻還能忍住,他終于松了口氣,滿意地道:“王大夫與長平也都是粗人,換個藥比重新傷了一次還要痛,你手上動作輕,以後就你來伺候我換藥吧。”
明令儀頓了下,朝他展顏一笑:“國公爺受傷,就算你不說我也應當來伺候的。”
曾退之見她笑得眉眼彎彎,嘴角微微上揚,不由得呆了呆,她此時她的笑容,無端端讓他想到了明尚書那張令人讨厭的臉。
他神色淡下來,眼中寒意閃動,說話的聲音也冷了幾分:“雖然明家即将回京,可終是前途未蔔,你也切莫太過張揚。現在你已經是曾家婦,是我曾退之的夫人,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般淺顯的道理你應當早就懂得,也就無需我多說。”
明令儀從頭到尾都溫馴至極,垂首恭敬聽着他的敲打訓話,點着頭道:“是,國公爺的教訓我都記得了。折騰這麽久你也累了,就先歇着吧,明日我再來伺候你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