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們看起來也很好吃的……
大漠之上暮色低垂,金紅霞光照出那個小姑娘意外的有些堅毅的側臉。安歸坐在一邊的破舊石堡之上,遠遠看着這一切。
龍勒驿外,他分明提醒過她趕緊逃跑躲起來。
渾身髒兮兮的、還沾了血的小姑娘抿緊嘴唇,似乎鼓着一口氣,支撐着自己将所有屍體重新掩埋,而後背上從死人那裏搜羅的包袱繼續向西走。
安歸覺得她很有意思。他想起燕檀方才努力地獰笑的模樣,勾了勾唇角,看向天邊欲墜的夕陽。
太陽馬上就要落山。她繼續向西走,就會進入白龍堆,要在那裏過夜嗎?
他轉頭看向正下方,他從龍勒驿順手牽來後拴在古堡外的駱駝。那只可憐的老駱駝似乎很是不安,嘶鳴了好幾聲,而後撒開蹄子努力地刨出一個沙坑,将口鼻深深地埋了進去。
安歸從數丈高的古堡上跳了下去,像一只貓一樣輕盈地落在地上。
他壞心眼地從沙坑裏把老駱駝拽出來,無視它幽怨而恐懼的眼神,拽着它繼續往西走,一邊走還一邊悠閑地吹起一支不成調的曲子。
沙漠裏夜間極冷,燕檀一手緊緊握着自己的包袱,一手牽着自己的馬,頂着朔風艱難地向前走。
她努力打量四周,搜尋着有沒有什麽可以過夜的地方。
這裏似乎就是傳說中的白龍堆了。地面上溝壑縱橫,像是一條條黃土構成的巨龍伏卧于道,綿延向遠處視線都到達不了的地方。舉目所及沒有任何人煙,也沒有明顯的道路,只有令人絕望的一片又一片黃沙。
夜間的寒風像刀刃一樣刮在她的周身。回旋的風在白龍堆間四處肆虐,回蕩着哀哭一般的聲音。
燕檀沒有辦法。昨夜她在龍勒驿中失蹤,那股幕後勢力沒能将她滅口,必然篤定勢單力薄的她沒有勇氣向西橫穿大漠,會折返回趙國,将此事禀明趙國皇帝。
因此,回趙國的途中一定有人千方百計想要置她于死地。
而繼續留在龍勒驿周圍,随時都會落入看不見的危險之中。
她必須向西走,也許隐姓埋名地去樓蘭,反倒是一條生路。哪怕路上危險重重,到底還有搏一搏的機會。
更何況,這樁和親的姻親是樓蘭。使團的遭遇,也許可以從樓蘭查出什麽。
燕檀深一腳淺一腳地悶頭向前走。不知何時,天色忽得暗了下來,燕檀轉過頭去,看到遠處天際已然全部變成濃稠的黑色,在昏黃的晚霞中分外突兀,有什麽東西被狂風裹挾着,無限逼近于她。
是沙暴!
黃沙驟亂,吹打着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燕檀根本睜不開眼睛,只能憑借本能像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
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她遠遠瞧見眼前有一處小沙堡,看上去像恰是能容納她和馬的大小,于是閉上眼睛向那邊狂奔,一頭撞了進去。
沒有如預想中那般撞上堅硬的沙牆,而是一進去就撞上了什麽柔軟溫熱的物事,緊接着她人仰馬翻地摔了進去。
一雙手拖着她的胳膊把她扶住,緊接着耳畔響起一聲輕快的笑聲。
燕檀扶住什麽東西,擡起頭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淚水将吹進眼睛裏的沙子沖刷掉,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一個穿着胡衣的西域青年。在燕檀模糊的視線中,與她相對的那張臉很是平平無奇,一雙碧色的眸子卻明亮非常,像是一塊碧色的寶石,潋滟流轉,放在這樣一張臉上,甚至有些漂亮得突兀。
不知是否是錯覺,燕檀從那雙眸子中瞧出了幾分狡猾的意味。
她流着淚繼續眨眼睛,試圖爬起來:“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裏已經有人了。”
“沙暴就要來了。”青年笑道,“既然你撞進來了,就在我這裏避一避吧,反正這裏也可以容納下兩個人,還有你的馬,我的駱駝。不過就是要擠一擠了。”
燕檀跟着他的話環視四周,發現這裏只是一個臨時搭出的沙堡,內裏很小,低矮又狹窄。她根本站不起來,只能維持原本的姿勢趴在那裏。
而那青年背靠沙牆坐在地上,一雙修長的腿就要伸到入口去了。
她和那青年都絲毫也動彈不得。燕檀幾乎要趴到他懷裏去。而青年的右手邊就擠着他的駱駝。
那只可憐的駱駝已經把口鼻都埋在了地上的沙子裏,怕得渾身都在打哆嗦。
沙堡之外的黃沙鋪天蓋地地被卷起,拍打出令人心驚膽戰的聲響。
即使躲在沙堡裏,還是會有沙子被卷進來。大漠上夜間極冷,燕檀被凍得直哆嗦,還要忍受沙子吹在臉上的痛苦。
沙漠中的風不講道理。即便她緊閉雙眼,仍然免不了被沙子吹進眼睛,硌得生疼。
燕檀的眼睛紅通通的,不由得流淚不止。原本只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卻不知為何漸漸變成了她抱着自己的膝蓋真情實感地抽泣。
原本在趙國,她只是身份尴尬,但到底沒有人想要她的命,還有金雀和她相依度日。如今在沙暴中聽着這可怖的風沙聲,燕檀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此後的日子她只有一個人了。
而那些陰謀像是深不見底的旋渦,時刻想要将她卷入其中吞噬。
手臂上忽然傳來溫熱的觸感,緊接着燕檀被人攬住,眼前天旋地轉。
那異族青年将她與自己換了個位置。她坐在沙堡最裏面,看到青年的身體擋住了沙堡的入口,也擋住了那些可怕的風沙。
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将一頂氈帽扣在她的頭上,又拉下寬大帽檐,掩住了她的口鼻。而在黑暗之中,屬于他的溫暖也透過衣料隐約傳來。
燕檀抽泣了幾聲,便止住了哭泣。
氈帽和那青年身上傳來的體溫令燕檀理智回籠,重新考慮起眼下的現實。她明白自己須要好好蓄養體力,明日才能在沙漠中繼續趕路,于是便幻想着肉湯、烤肉、火爐,不知何時,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燕檀蜷縮在沙堡中,大漠裏陽光透過沙堡的洞口照在她身上,暖意融融,令她僵硬的身體微微複蘇。
她睡眼朦胧地爬出沙堡,看到沙暴已經停歇,碧空澄澈,像是一汪透藍的泉水。而青年正用打火石點燃地上撿來的一堆枯草。
身邊他的駱駝正悠然地趴在地上,嚼着新鮮嫩綠的草葉子曬太陽,一改之前的驚懼頹廢之色。
“多謝你的收留。”燕檀說,她看了看旁邊的駱駝,還是沒忍住,“你的駱駝情緒恢複得真快。”
“它是一頭巴克特裏亞駱駝。”青年悠然道。那一雙碧綠眸子在日光的照耀下顯得更為明亮,像碧綠的珠子,映出廣袤的黃色大漠。
“這種駱駝可以嗅出地下泉水所在,還能預知沙暴。它一旦焦躁不安,将口鼻埋于沙中,就意味着有風暴将至。如今風暴停歇,它自然就好了。”
燕檀點點頭,欽佩地看着那頭正大快朵頤的駱駝。想來正是因為它的預示,那青年才來得及在沙暴到來之前搭起一個可以容身的沙堡。
青年忽然扔過來一個東西,她下意識地接住。那是一只鼓鼓囊囊的水袋,裏面盛滿了新鮮泉水。
他随手撥弄了一下篝火,滿不在乎地說道:“我随身帶了許多,還有富餘,不必謝。你孤身一人,是準備去向哪裏?”
“樓蘭。”
他露出了饒有興味的表情。但不知為什麽,燕檀覺得他并不驚訝。
青年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燕檀坐在篝火邊啃完包袱裏的幹糧,兩個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就互相道了別。
燕檀頂着大漠的烈日繼續向西,又獨自行進了兩日。
龍勒驿那兩個驿丞的話竟不完全是謠傳,還有幾分可信之處——白龍堆當真中沒有路。
臨別之前那異族青年也教她,白日裏要循着路上的白骨和屍首,才能辨認出前人經過大漠前往樓蘭的路。
而那些白骨和屍首屬于有動物的,也有屬于人的。雖然多是散落在沙地中的細碎骨頭,但偶爾也會有完整的人頭骨躺在正前方,冷不丁吓得燕檀一個哆嗦。
白日裏趕路還好,每到夜晚,她便必須同寒風的哭號、時不時出現在腳邊的白花花的頭骨還有各種奇怪的東西作鬥争。
有些屍首還沒有全部腐爛,喜歡吃腐肉的鳥落在它們身上大快朵頤時,會對路過的燕檀發出不懷好意的鳴叫。
燕檀擺出一副更加兇狠的樣子給自己壯膽,沖那些黑色的鳥類呲牙咧嘴:“你們看起來也很好吃的樣子。”
黑鳥一驚,連忙撲騰撲騰翅膀逃也似地飛走了。
燕檀想着,說不定她将自己也扮成不屬于這人間的邪祟,經過時就不會驚擾原本栖息在這裏的妖魔鬼怪。
白龍堆中的陣陣回聲哀怨可怖,令人分不清究竟是風聲還是鬼魂的哭嚎。燕檀也時常有一種錯覺,仿佛身邊一直有什麽人在跟着,視線的餘光可以瞥到模糊的一閃而過的影子,但定睛去看時卻又什麽都沒有。
她在黃沙之中咬緊牙關向前趕路,全憑要查明真兇這一個念頭撐着。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了急促繁雜的駝鈴聲,其間還夾雜着人交談說笑的聲音。
燕檀振奮起來,向那支路過的商隊全力呼喊,終于被商隊的頭領所注意。
商隊的頭領是一個年輕的中原男子,面容很是清秀和藹。他見燕檀嘴唇幹裂,便立即叫人拿水給她,還命商隊在原地休整。
“在下宋沅。”頭領自我介紹道,聲音溫柔而悅耳,笑着問她,“不知姑娘貴姓,怎會孤身一人流落大漠?”
他的眼睛淡淡掃過燕檀又髒又破的裙擺,上面還沾有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