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放了他,我賠你的酒
燕檀察覺到他的目光,便奉上早已編好的謊話,說自己名喚談宴,跟随家中商隊進了沙漠,沒想到半路遭遇悍匪,只有她在父輩和仆從的掩護下僥幸逃脫。
這番話真假參半,說得她有些動情,傷懷不已。宋沅似乎是信了,柔聲勸慰了一番,問她接下去打算怎麽辦。
燕檀起身欲要行禮,被宋沅伸手攔了下來,她懇求道:
“若是公子不嫌棄,請允許我跟着你的商隊一同前去樓蘭城。如今遭此不幸,唯恐回到家鄉無人撐腰,一個女子被人欺負了去,反倒是在樓蘭還有些生路。”
燕檀深知商人重利,于是又補充了幾句:
“我家中是做香料生意的,公子如若有意,我可以替你甄別上好香料作為貨物。我自小往來西域,也熟知幾門西域語言,能夠讓公子在西域行事更方便些,只求報答公子的恩德。”
“報答的事情暫且不論,你先在這裏休息片刻,大約申時,過了午後最熱的時辰,我們便重新啓程。”宋沅溫柔地笑了笑,便起身向自己的商隊去。
燕檀看他的模樣,似乎是同手下交代了些什麽。
“先生,方才為咱們指路那人不見了。”宋沅的管事道,“剛還說要拿些茶葉贈予他,感謝他指明方向,誰知一轉頭的功夫就看不見人影了。”
宋沅舉目望向廣袤的大漠。
她女扮男裝從商以來,走過這白龍堆幾次,向來這裏都是人跡罕至,還從未像今日這般連着遇上兩個陌生人。
安歸坐在篝火邊,将臉上假的白須扯下來,丢進火裏燒了,而後撕下臉上的面具,用水囊裏的水洗了洗臉。
連着兩日戴着面具,此刻終于能露出自己的臉了。
青年枕着雙臂躺在沙地上,眼尾微微上挑的碧綠眸子映出大漠夜空的星辰,金發随意地散開。
他撚着一片草葉,去逗弄那只憨駱駝。駱駝氣憤地用鼻子噴了噴氣,他勾起嘴角笑了笑。
這下子,那個趙國的小公主總能順利到達樓蘭了吧。
但願她足夠聰明,不辜負他為她耗費的這一番心力。
在燕檀眼中,宋沅公子是個十分善良的人。他将她帶在自己的商隊中,一路上還慷慨地分她水和糧食。
三日後的清晨,商隊已可以從遠處看出樓蘭城的輪廓。
宋沅騎在駱駝上,向燕檀介紹道:“途徑西域各國的關卡時,都需要上交過所,核準通過後才可放行。不知道談姑娘可有随身攜帶過所?”
燕檀語塞。她的過所本在金雀那裏收着,但被她同金雀一起深埋在大漠之中了。只因過所上都會寫明持有者的身份,她拿着一份寫明趙國公主身份的過所,不知會招來什麽麻煩。
她深知自己父皇的性子。他斷不敢招惹任何是非,因此這和親遇刺定然不是趙國籌謀。
但樓蘭王廷情況尚未可知,她無法确認他們是否真心想要促成和親,她一旦暴露身份,說不定反而會有殺身之禍。
燕檀一早便打算好,要隐姓埋名地進入樓蘭去探查這件事。
“我的過所一直由貼身侍女收着,”燕檀裝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當時我急于逃命,一時間沒有想到取來帶在身上。”
宋沅低頭沉思片刻,而後眼睛一亮,道:
“我有一名侍女此次跟随我來西域。她身量與你相差不多。反正過所上只會手寫些姓名、年齡、身份與面貌特征,我命她等在城外,你拿着她的過所入城,應當能夠蒙混過關。”
宋沅所說果然不錯。大約四個時辰後,商隊的車馬被準許放行,燕檀跟随着宋沅,總算得以一見自小便從傳說中熟知的樓蘭城。
除去城東的王城和城東北的佛寺聚集之地,餘下皆是民居與集市。
這裏是中原通往西域諸國之門,城市繁華但有序。各色商旅車馬往來熙攘,駝鈴聲聲。商販沿街兜售叫賣,身穿華麗衣裳的王公貴族盛着馬車經過。
街道兩邊是一排排枝葉葳蕤、遮天蔽日的胡楊樹,此時接近秋季,已是紅葉漫天,繁華熱鬧得緊。
宋沅謝絕了燕檀要為他挑選香料作為報恩的意圖,只是在邸中與手下交付了這次運來的茶葉,便準備繼續向西前往其他國家。
臨別時宋沅對她道:“我是這條商路上的常客,若你久居于此,我們日後定然還能相見。到時可要向你讨一頓大餐。”
宋沅離開樓蘭恰逢晚膳的時辰。燕檀與她道別後,便尋了一家食肆飽餐一頓。
樓蘭國人多說樓蘭語,但因地處各國商道交彙之處,粟特語等語言也很是盛行,也有相當數量的人懂漢文。
而燕檀自小在佛寺中耳濡目染,西域諸國的語言多少都會一些,交流對于她來講倒并非難事。
她在食肆中如願以償地喝到了幻想中熱氣騰騰的肉羹。
食肆老板娘說那羹是加了一種名喚摩揭陀的特殊香草熬成的。湯汁鮮美,喝起來果然有種特殊的香味。
燕檀是食肆中少見的中原少女,老板娘喜她長相可愛,還送了她一小袋石蜜。那是一種西域特有的甜點,入口有股牛乳的甜香,瞬間化開。
燕檀吃掉一塊,将剩下的收在身上,向她再三道謝後踏出食肆,走入樓蘭城大街的人流之中。
随着熙攘的人流向前走時,燕檀隐約感覺到有什麽人輕輕撞了一下她的肩膀,而後身影就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她回過頭去,眼尖地在人群中看到那個佝偻着身子、渾身又髒又破、毫不起眼的老乞丐,正努力隐藏自己的身影,速度極快地往與她相反的方向擠去。
燕檀心下一沉,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發間。那支價值高昂的瑟瑟釵不見了。
那是她作為公主的嫁妝中,價值較高但又不算特殊的一支釵。燕檀自龍勒驿出來後就一直戴在頭上,一直都沒有太過在意,此後屢遭變故,到了樓蘭城中方才想起。
她本來打算從食肆中出來便找個地方賣掉這只釵子,換取一筆錢,在此地假扮成香料商人暫且安頓下來,誰知才出食肆釵子便被偷,她接下來的計劃都沒了着落,自然拔腿便追。
無奈人潮擁擠,她遠不如那老乞丐熟門熟路,幾下就追丢了。
燕檀立在原地,想起在金京時,弘福寺每逢皇帝壽辰都會開寺施粥,自己曾聽前來讨粥的乞兒說過,向來這般較為繁華的城中,所有乞丐看似一盤散沙,暗中都是有頭領統管的。
頭領有固定的居所,他們每日要去上繳一部分乞讨所得,以求庇護和生存。
燕檀在心中打定主意,緩緩地随着街上的人潮向前走。大約兩百步後,她看到路邊有一個乞兒。
她不動聲色地在旁邊熱鬧的酒肆中坐下,點了壺酒。直等到暮色降臨,街上往來的商人和權貴漸少,那乞兒才從地上慢吞吞地站起來,轉身朝城西走去。
燕檀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跨過醉酒後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呻-吟的乞丐,燕檀彎腰鑽進城西那座又髒又破的棚屋。
屋中地上鋪着薄薄的幹草,數十個乞丐擠在上面賭錢和說笑,一股劣質酒的氣味和惡臭撲面而來。
燕檀撓了撓頭。大約西域的乞丐同趙國的乞丐不太一樣,這裏更像是個低級的臨時居所,而不是乞丐頭領所在之處。
她進來時,只有靠坐在門口的幾個乞丐看了她一眼,但也很快移開目光。并沒有什麽人在意她。
燕檀一路向裏走去,仔細辨認着每一個乞丐的身量容貌,試圖揪出那個偷了自己釵子的賊。
視線的餘光撇過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她立即轉過頭去,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正弓着身子朝門邊挪去。燕檀跳起來,一下上前捉住他:“我有話同你說!”
燕檀力氣不小,又正當盛怒,一下子便将那瘦骨嶙峋的老乞丐鉗制住了。
她扯着老乞丐破衣服的領子,把他揪出來,待到走遠了一些,便呲牙咧嘴地威脅道:
“我知道釵子還在你這裏。它很值錢,因此你不願上交給頭領,但短時間內也很難脫手。你若現在拿出來還給我,我可以給你兩個金幣。你若是不肯,我便将這事告知其他人。你們的頭領知道你私藏,會打斷你的腿。”
老乞丐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就要開口抵賴。
燕檀點了點頭,揪着他又回頭向棚屋走,做出一副要大聲宣揚的樣子。老乞丐連連躬身,喉嚨發出狀似乞求的模糊音節,從懷中顫顫巍巍地掏出一支釵子。
正是燕檀丢失的那支瑟瑟釵。
燕檀劈手躲過,轉身就要走,老乞丐又上來扯她,讨要那承諾的兩個金幣。拉扯間,燕檀餘光瞥見自己曾跟蹤的那個乞兒正被其他幾個乞丐堵在牆角。
那幾個乞丐似乎是喝醉了酒,其中一個人指着小乞兒的頭大罵:“都是因為你這個倒黴貨,老子賭輸了錢,叫你倒個酒,還灑老子一身。”
他十分不解氣地上去踹了小乞兒一腳,這一腳正中後者的胸膛。
小乞兒給踹坐在地,一頭亂蓬蓬的頭發下,碧色的眸子看着身旁大笑的幾個人,盛滿了恐懼。
碧色眸子的胡人不少,但燕檀遇見的卻沒有幾個。
回想起沙暴中那個曾為她提供庇護的,同樣擁有一雙碧色眼眸的青年,她感到心口處有些不舒服,本欲離開的腳步也頓了一頓。
燕檀深吸一口氣,轉身推開衆人擠過去,擋在那碧色眸子的小乞兒身前,鼓足勇氣同提拳便要來揍的乞丐道:“放了他,我賠你的酒。”